阿姨离开后,我男朋友用几本书填上了那个破洞,内疚地看着我。
“别道歉。”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
“在你眼里,我是不是变成了一个冷血的人?” 他说,“看着自己亲妈拿头撞门。”
我扫了眼几缕从缝隙溜进来的光线,说不是这样的。
“那你还爱我吗?”
“怎么不爱?你是你,她是她。”
“你不怕......我也会变成像她那样吗?”
“我知道你不会。”
“你会离开我吗?”
“不会。”
“真的?”
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他朝我露出了完美表皮下的遍体鳞伤,回忆里的他不断缩小,皮肤变深眼睛变圆,追着我,赤脚吧嗒吧嗒踏在旧德里布满脏泥和车轴的道路上,锲而不舍地讨要五卢比,我给他了,他却还要眯起眼睛,把钱举到阳光下正反正反地确认真假。
“真的。” 我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以后不管时间和地点有多么不合适,我都这样告诉他。
可一开始,他还会抱怨,会讨要我的安慰,后来就听不到了,但我能从他隐忍的眼睛里读出,他似乎更压抑了。
“小谨,又掉‘多罗’了?”
视线逐渐聚焦,沈叙担忧地望着我,伸手揩掉我脸上生理性的泪珠。
我眨眨眼,抹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划落的眼泪,我掉的哪里是“多罗”,只有菩萨哭泣时才会掉天上的星星,那是慈悲的眼泪,广济救世的怜悯,我自认为一个俗得不能再俗的俗人,爱钱重欲,轻易被情字纠缠、击溃,流下的只不过是H2O和一些包含NaCl的无机物罢了。
“沈叙,你有绝望过吗?” 我问。
他静了静,说有。
“那是什么感觉?”
“就好像......心里被挖出一个深坑,不见天日。”
我叹气,是了,纵使我尽我所能地掏出一切,却仍然填不满他心里的深坑,他还是一天天肉眼可见地沉寂下去。我揉着太阳穴,问沈叙今天是几号了,他报出一个日期,我按压穴位的手停在原地,时间在这里被压缩,国立博物馆已然是昨天的事情了。
“我们怎么回来的?”
“坐车。” 沈叙扼要地说,“不记得了吗?”
我摇头,是一点都不记得了,“昨天看完小湿婆之后呢?”
沈叙递给我他的相机,我头疼欲裂,索性侧躺在床上一张张翻着,细密画,裸体小人,我和裸体小人的合影,舞王湿婆,天然火山岩上凿刻出来的壁龛浮雕,唯独没有那只诡谲僵硬的四角兽,我接着往下翻,喔,我们出了国立博物馆,走到了一条恒河的支流边上。
褐色皮肤老人蹲在河边,用黄铜壶汲水,他的身后是座湿婆金庙,繁缛的塔尖高耸如云,我着迷地盯了会他的背影,对失去这段记忆颇感可惜,手一抖,不知按到了哪里,电子屏上弹出对话框:
[是否恢复?]
[是] [否]
啪,沈叙的手按在相机肩带上,眼睛紧盯着那段字,“你按‘否’就行了。”
我心中一动,按了“是”。
“......这张拍得挺好的呀,为什么删?” 我端详着照片,“我们进去金庙了吗?挂着小牌子的是什么?祈福树?我写了什么?”
“健康平安这类的话。” 沈叙不假思索。
我有点点不相信,说我们再去一次金庙吧,记不得了好可惜,沈叙当即表现出不赞同的神情,我再三坚持,说还想去看看。
沈叙安静半晌,败下阵来,带我回到了那座照片里的金庙。
进庙时我不小心和一位印度老人迎面相撞,他怀里抱着黄铜壶,水顿时洒了一大滩,我们不好意思地互相鞠躬,道了无数遍“呐嘟利”,他弯着背,做出一个请的姿势,我便踩着水渍,来到祈福树下。
海量的木牌快将榕树压弯,我仰着头找来找去,还真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和笔迹,写的是一生如意,淹没在各式各样语言写就的木牌里,普普通通,挂在我旁边的是沈叙的牌子,光在右下角署了个名,拿的还是刻着花的姻缘牌。
沈叙轻咳,衣领在风里飘啊飘,我转头朝他笑,笑着笑着便愣住了。
视线的尽头,又是一枚写着沈叙的牌子,不起眼,但我一眼看到了它,我抽身走过去,在沈叙的牌子旁边发现了自己的。
一枚,再一枚,我往后退步,在红线与木牌的丛林里,像无头苍蝇那样团团打转,又一枚,抬手轻碰,那木牌便在原处晃出一个圈。
“原来,我们许了这么多愿望啊......” 我说,“多得我吓一跳。”
[常存]
[不思]
[顺时惜物]
......
[回来]
回来?什么回来?我丢了什么?谁要回来?
没头没尾,我也记不清到底是因为什么了,有几枚牌子明显很旧,生产批次的关系吧,我眼花缭乱地找着,光线凝固在空气里,直到我的后背撞上沈叙的胸膛,他举着两枚崭新的木牌,微笑:“再许一个么?”
“湿婆会觉得我们很烦。” 我说,接过雕花木牌,流畅地写了一个[但愿人长久]。
“你没有愿望吗?” 我问一动不动的沈叙。
沈叙深深地看着我,“没有,我的这张就写你的名字吧,写谁湿婆便保佑谁。”
“你写我的名字,我就要写你的名字。” 我说,再跑去买了一个。
于是,“商谨”和“沈叙” 肩并肩,栖身在最大的一片树荫下,风雨不侵的地方。
挂完木牌,我们迈出金庙,那印度老人又在汲水了,他身边,只着一条内裤的青年一跃而下,在浑黄的恒河中冒出头颅,抹去脸上的水,痛快地低吼了一声。
他们用恒河水做任何事,在印度,神圣性和清浊程度毫无关联,就像他们的沐浴场和火葬场共用一个单词一样奇妙,我居然有些欣羡地看着河中洗澡的青年。
“泡在恒河里,是变干净?还是变腌脏?” 我思考着。
“重要的是,你相信什么。” 沈叙松松说着,不是提问的语气,但我依然回答他,“变干净。”
“想不想变干净?”
我闭紧嘴巴, 斟酌地看向随时随地都能翻搅起泥沙和秽物的河水,很没种地说,“可以换个地方吗?”
沈叙在河堤边蹲下,问老人印度最好的恒河浴场在哪里。
“去加尔各答!去那里吧!” 老人直起腰,抱着铜壶大声回答,金属凹面聚着太阳光,刺得眼角发烫。
第10章 汁
[Rasa].
我在地图上寻找加尔各答,新德里在这头,它在那头,我用手掌丈量,刚刚好一个半,恒河分出四条大支流的那一个小黑点,正是加尔各达。
坐飞机赶去加尔各答泡澡的人也只有沈叙和我了,到达恒河浴场时天色不佳,大雨将落未落的迹象,我们把钱交给木棚子里的看守人,裹着浴巾(真是游客的做派)踩到了沿河的泥沙上,河面黄蒙蒙的,我迎着风走,这个时候绝对不能追究脚下的物质成分,退堂鼓一旦响起来,就前功尽弃了。
刚才在更衣室,我纠结要不要连内裤也脱了的时候,沈叙已经坦然地一件件脱了个精光,那物蛰伏着,并不如同他的长相一般斯文有礼,我匆忙别开头,沈叙在我后面轻笑。他这样随心所欲,倒显得我小气起来,于是学着他,三下五除二脱光,想想不对劲,赶紧抓了条浴巾裹上。
恒河的表层被大气温度烘得暖暖的,可越往深处走就越凉,我紧抿着嘴唇,尽量不让河水流入口中,沈叙上半身仰躺在水面,头发一半漂开,一半扭曲着沾在脸侧,他从眼皮子底下瞧着我,说小谨,放松一点。
“这一口喝下去,可能会喝掉一百多个印度人。” 我困难地吐气,“总觉得哪里怪怪。”
“吃再多印度人,也变不成印度人呐。”
“万一呢?” 我仰着头,“明天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印度人,只会说‘呐嘟利’的印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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