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k啊。”我毫不犹豫地说,然而当我爽快答应完,我男朋友却踌躇起来,说他和他母亲提起过我,但没有提及我们之间的关系。
“对他们那辈人来说,接受这种事情肯定是需要时间的,循序渐进吧,就说我是你朋友好了,不小心错过春运的动车,暂时没地方去。” 我贴心地连理由都编好了,不想让他难做。
我男朋友像小孩子那样使劲点头,说谢谢。
“谢什么?” 我摸不着头脑。
“你能理解我。” 他顿了顿,“我好开心啊。”
他说话的语气像我给了他什么莫大的恩赐、也像从没感受过“开心”一样,我心疼地揉揉他后脑勺,说应该是我谢谢你才对。
于是大年初四的晚上,我拖着行李,“懊恼并十分感激”地入住了“婆家”,我男朋友是离异家庭,从小被妈妈带大,所以吃晚饭的时候也只有我们三人,他长得像他妈妈,尤其是柔和却不失轮廓感的下颚,像某一类被精雕细琢的白玉,润泽美丽——但如果是在冬天佩戴则会犹豫上一阵,因为总觉得它会自内而外地发寒发冷。
菜是他母亲做的,吃饭的时候也聊了好几句,阿姨看上去热情诚恳,但笑意却不达眼底,餐厅三盏灯破了一盏,大家都很有默契地不去提,吃完晚饭阿姨搁下碗筷,平静地问我睡哪。
“妈,他睡我房间。” 我男朋友开口。
“哦......睡你房间,那你睡哪?” 他母亲紧接着自问自答,声音细而高,分不清是陈述还是讥讽,“家里只有两个房间,他睡你房间,你就要睡我房间,所以我睡沙发......”
我心里一惊,停下了咀嚼,惴惴不安地看向男朋友。
他妈妈的思路太奇怪了。
“我的意思是。” 男朋友低头夹菜,“小谨和我一个房间。”
“和你一个房间......” 阿姨想心事般地点点下巴,“哦。”
流程我事先和男朋友排练过很多遍,吃完饭主动洗碗收拾桌子,再陪阿姨眼神发直地看了会儿客厅那台快要四分五裂的液晶电视,沙发的本体从软垫下延伸出白色的龟痕,这套房子的朝向不错 ,我却没由来地想到“风水”二字。
这里......好像出了故障,却找不到办法修理。
临睡前我等来了洗漱完的男朋友,他顺手掩上房门,接着停在原地想了想,半蹲下来,提着一口气,像拆弹小队一样极慢地锁上门,我几乎听不到落锁的咯哒声。
关上灯,他把我揽进怀里,“抱歉,她脾气有些怪。”
用“神经质”也许会更贴切,我默默地想。
“感觉到了。” 我悄声说,“她平时也这样吗?”
“嗯。” 我男朋友玩着我的头发,“这还算好。”
“不好的时候呢?”
男朋友安静片刻,说,“小谨你知道吗,其实我非常羡慕你,也羡慕......其他人。不是因为我父母从小离异,而是因为,我羡慕你能做你想做的事情,学画、吹竖笛、弹吉他......”
“唔?你是说小时候的那种兴趣爱好班对吗?”
“对,我知道我妈妈带大我很不容易,但这些年......我过得也不轻松。她总是说,我是她的全部了,要努力学习,要考上最好的学校,要有一份体面、赚钱又受人尊敬的工作,我小时候没上过什么兴趣班,她说不行,没有钱,然后扭头就花光她的积蓄为我报数学和物理的竞赛培训,告诉我她对我有多好。”
太在意音量了,我男朋友像喘息一样说话,被子覆盖的空间湿热,他停顿良久,继续说。
“小谨,我上学时候的成绩是不错,但没聪明到和全国千万个聪明人去竞争寥寥几个席位,在每个一刻不停打转、不停被更多聪明人碾压的周末,感觉......快被压垮。”
“我不开心,小谨,我逼迫自己完成她的所有期待,成为她开心时向亲戚炫耀,不开心时随意贬低的玩意,那股憋着心里想要呐喊和发泄的劲,我后来才知道,这种心情叫做痛苦。”
我发现自己似乎才开始真正了解他,那个不同于以往的、躲在阴暗面的他。
“你不是随打随骂的玩意......可以和妈妈找个时间沟通。” 我说,“告诉她你的想法。”
“我只能听她的。”男朋友搂紧了我,喃喃:“我试过......试过的,我有预感她的回答会是什么,结局会是什么,但我还是鼓起勇气。”
“她怎么说?”
“我永远记得她的表情。” 男朋友抱着我的身体打了个寒噤,“当她抿着嘴,不可一世地昂着头拒绝我的时候,我真的无比抵触那张充满了掌控欲的脸,我妈的眼睛鼻子嘴唇,背的包穿的鞋,都让我——”
“厌恶。”
天,我微张着嘴,看不到男朋友在夜色中的神情。
我伸手去摸他的脸,被他偏头躲过,“小谨,我还记得当时我和她路过一堵居民房的墙,白色的砖,黑色的缝,细细窄窄的,你知道我当时想要做什么吗?”
“我想一头撞在上面。”
“......”
“别这样想。” 我轻声说,“不要伤害自己。”
“......骗你的,我没这样想。”他顿了顿,“微不足道的小事情,你听过就好了。”
我隐隐不安,“你还没告诉我,她状况最差的时候,会怎么样?”
几轮深长的呼吸。
“歇、斯、底、里。” 他一字一停顿说。
于此同时,另一间房门被嘭地打开了,脚步声越来越近,没有敲门,把手直接发出扭动的声音,但是男朋友落了锁,她没能打开门,声音在夜晚显得阴森森,“乖宝......怎么锁门呐?”
我屏住呼吸,心脏砰砰跳。
“妈......”男朋友松开我,用紧张的声线央求道,“就一晚,小谨是客人。”
“那也开门!锁门干什么?你防谁?你干什么?啊?”她的情绪忽然激动,像凉水滚进油锅般炸裂,“开门,开门!”
“开门啊!!!”
我的胃部陡然抽紧,凌厉的高音带来不适和恐慌,男朋友附在我耳边快速说了句对不起,白光一闪,灯被打开了,他立在床前没有动作,我看清了那张脸上汹涌澎湃的逆反和两道泪痕。
咚——咚——
寒气顿时浸透我全身,阿姨在敲门,但那声音不是用指节,传来的位置也不是在踹门——她在用她的头撞门。
“畜生!畜生胚!”
还没等男朋友走到门口,又传来重重一声闷响,伴着女声的凄厉尖叫,“开门!!!”
“开门!”
脚步声来往,随后响起螺丝刀扭动的声音,她拆门锁的动作太急,螺丝刀掉落,她又用头狠狠砸向门板,像自我毁灭式的威胁——
“开门!!”
“沈叙!!!”
第9章 我
[Atman].
“沈叙!”
我惊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喘气,红色软装无处不在,我们已经回到了酒店的房间。
“怎么会......”
上一分钟,我还在新德里国立博物馆,盯着两眼空洞的神猫像出神,讲解员的嗓音飘渺不定,说它的姿势其实代表了一种神秘主义,中世纪的匠人们塑造挣扎着的生硬关节,以乞求灵魂得到解脱。
心跳扑通扑通,快得要蹦出喉咙,我仿佛又见到了那两只空洞,男朋友的母亲最终没能用螺丝刀卸下门锁,她直接将木板门踹出一个洞,把手伸进来开了锁,直勾勾地凝视着我们。令我意外的是,她达成了“一定要进来”这个目的,对里头正在做什么倒兴致缺缺,便转过身,像用线牵着的傀儡木偶人,拖着步子走了。
她是痛苦着的,我想,她也擅长将自己的痛苦翻番,转嫁给他人,用偏执编织了一枚捕笼,想不开时一头扎进去,就怎么都钻出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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