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他答应得很干脆,像没经过大脑思考一样,然后拖着还挂在他身上的我走到柜台前,说要两杯养乐多绿。
“两杯?” 我继续厚颜无耻地吊在他肩膀上。
“我,请你。” 地代笑笑,他笑起来嘴角会浮现两个梨涡,很清隽的样子,我有被他蛊到,傻愣愣地让他买了单。
校级奖学金没多少钱的,我后来反省道,应该我请他才对。
店员问我们什么甜度,我说要三分糖,他也跟着我说三分糖,饮料去冰,到手凉凉的,我低头嗦了口奶茶,趁机说地代啊,要不咱俩交个饭友吧!
“饭友,是什么?” 他困惑。
“顾名思义,一起吃饭的朋友!”
“这样吗......” 他咬咬吸管,若有所思地说:“你朋友很多。”
我噎住,“但没有最好的朋友嘛!”
“好的。” 他突然就答应下来了,快得超乎想象。
水车轮子碾过地面,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我抬起头,正对上沈叙的视线,他已经喝完了奶茶,小瓦罐勾在指尖一晃一晃。
“发呆?”
“嗯。” 我点头,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灰,“我们走吧。”
“好。” 他仰头冲我笑,嘴角泛出两只浅浅的梨涡,“想去看舞吗?”
“什么舞?”
“《摩诃婆罗多》,眼花缭乱的王朝故事。”
我提起了兴趣,正巧兜里装着纸笔,可以好好记录一番。沈叙带我穿过熙攘的集市,买馕的商人使劲朝我们吆喝,翻飞的手指在风尘里跳跃。
馕,黑白相间的馕,白的是馕,黑的是苍蝇。
有人挥一挥袖子,它们哄然散去,再乌云般席卷重来,看舞的棕榈叶小屋坐落在馕铺之后,水井之前,袒胸露乳的男女进进出出,深色皮肤上搭落着以黄金串连的眼泪,也许是假的,但不妨碍他们施展美丽。
我睁大眼睛,走进沈叙为我掀起的竹帘,棕榈屋内闷热不透气,原始的人声伴随着不知名乐器,光线锯齿般落下,影影绰绰。沈叙像是常客,悠然地走在前面,他将手指挖进陶碟,转身,一边后撤,一边往眼下抹上两道彩泥,雨蛙般的绿色。
“入乡随俗。”
“小谨......” 他挑起下巴看我,带了点危险的信号,“怎么不跟上?你不是最喜欢看演出了吗?”
突兀地,被引着,我的手掌变成了血红色,湿润的泥料化开,黏连十指。
入口长而紧窄,由里传出的鼓点愈来愈迷乱,愈来愈癫狂,沈叙忽然停了下来,我一步步走近他,但他只是低头盯着我,没有后退。
许多双眼睛在暗处发光。
近到不能再近,金银香料的副作用可能是致幻,我伸手揪住他的衣领,慢慢攥紧,在那里留下斑驳红迹,像濒死的挣扎。
“沈叙,我是不是认识你?”
第4章 舞
[Dansa ].
沈叙垂着眼,我沉了沉心,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这种异样的感觉,刚才那一瞬间的恍惚好像连同自己也骗了过去,因为他说话的语气?因为不经意间的小动作?还是因为他无比熨帖着我的喜好,配上这张漂亮得近乎不真实的脸?
“这样吗?可是剧目马上开始了。” 沈叙冲我笑笑,“要没位置了哦。”
他弯起眼睛的时候,眼尾的睫毛几乎触到下面的皮肤,往清白的脸上添了一层薄薄的引诱,他用来涂抹眼下的颜料应该是植物研磨而成的,细细密密地铺开来暴露在空气里,迅速氧化成了暗绿色。
舞台布置颇简陋,填充着木架和泥沙的混合产物,不合理中有种衰败的美感。我发现沈叙刚才骗了我,这里有的是位置,前排坐着寥寥几位欧美游客,动作很夸张地在拍照,我们坐到两排之后,左右都没有人。
木椅子像得了骨质疏松似地不停摇晃,脚下的地又软又潮,让人感到不安,我小心翼翼地坐在上面,总觉得过一秒就要直接跌进地底下。不过一场要收九十卢比,我就算掉下去了,也得使劲从泥里爬出来看舞。
沈叙瞥了眼我僵直的后背,宽慰道:“没事的,塌不了。”
“真的?” 我还是没使劲坐。
“如果我说是真的,你会放心坐下去吗?” 沈叙反问我。
我愣了愣,懵着说嗯。
“真的不会塌。” 沈叙帮我扶住一只把手,“不担心。”
他声音低,不像那种不负责任的许诺,所以我不由自主地认为他说的话都是可靠的。
几盏低瓦数的灯意外营造出朦胧的舞台光,舞者不论男女都裸露着上身,只在胸部穿戴两三件蜘蛛网似的珠宝,勾勒出迷人的肌肉走向,衬得乳`尖嫣红欲滴。
认人全靠复杂的头冠和说话腔调,我听不懂剧情,但就是舍不得移开眼,从兜里拿出白本搁在腿上,凭借第一意识地做着记录。
这片土地是有力量的,舞者在每一幕的结尾进行定格,挺起的胸骨快从皮肤里戳出来,他们连眼睛也不眨,像被铸在那里,然后黑色的幕布才会稀稀拉拉地放下,那些弯曲的四肢和怪异的眼神散发出与众不同的美感,逐渐凝成一股馥郁的芳香,我深深吸气,“你闻到了吗?”
“闻到什么?”
“香气。”
“香气在哪里?”
“到处都是。” 我微微后仰,椅子发出一声嘎吱。
沈叙侧头,离光线稍远的那半边脸藏进昏昧,“香水是吗?”
“更像植物香,木头和一些辛香料......被雨水打湿的薄荷枝。” 我仔细分辨着气味,抬起手,凑近闻了闻,“手指也好香。”
“我闻。” 沈叙搭住我的手腕,鼻尖停在了离触碰皮肤还有几毫米的距离,他的指腹轻轻压在脉搏的位置,让每一次跳动都感觉动静很大。
他动了下指头,抵住了我手心,那里是敏感带,身体的另一个部位连同手心一起收紧,发着情欲的烫。
“闻到了吗?” 我把手腕转着挣了挣,沈叙似乎很不情愿,鼻尖流畅地从指腹一路移到与掌心相连的骨节处,“嗯。”
我抽回手,低头盯着画,沈叙也开始盯着看,他温热的呼吸好像还停留在我的手背上,为了缓解这奇怪的气氛,我佯装随意地说:“太暗了,画得不准。”
用掉一小节炭笔,稍老些的舞者跪在当作马的两张旧椅子前,做出接应王子的姿态,他的手臂绷得笔直,脖颈和背脊却弯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因为没有看着纸画,我用来形容他的线条有所交叉和错乱,模糊了他的苦难,沈叙端详了一会儿,“很漂亮。” 他说,“惺忪的感觉。”
舞台上的印度人开始绕圈踱步,金色的臂钏滑落,和手镯碰撞在一起,我翻过一页纸,把本子移到了两腿中间,可是想再画出同样的意境,却怎么也做不到了。
棕榈屋内没有风扇,除了坐着的观众,其余人都在一刻不停地动作,空气被搅得又热又钝,像火闷在窑子里烧,我拿着笔的手很快出了汗,等到散场的那一刻,它就滑溜到彻底握不住了。
我在起立时感到眩晕,后脑如同睡了一场太久的觉,一突一突地作痛,椅子似乎硌到了什么软软的物体,我扭头去看,胃里顿时一阵翻绞。
——那是一只早已腐烂的啮齿类动物。
香气猛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叫人反胃的酸臭,沈叙看到那只死物后也滞了滞,紧紧抓住我的胳膊问我还好吗,我皱紧眉头,说不出一个字。沈叙迅速带我离开室内,走的路径比我们进来时要短,出了门,空气一下子清新不少,我大口大口地喘,沈叙半蹲下身,手撑着膝盖,语气焦急又关切,“对不起是我不好......你想吐吗?想吐的话——”
我咽下一口唾沫,摇摇头,“不是。”
“不是?”
“嗯,我不怕老鼠的。” 我按着肚子,“我觉得我可能是吃坏了。”
沈叙像是松了口气,不过这气也没松下多少,“小谨你等在这里别乱走,我去叫辆三轮摩的,胃药和止吐治腹泻的药都在酒店房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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