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禅(107)
云生挥袖,说:“咽泉一出,鬼神皆服!净霖,杀他方能平你滔天之怒。此后你我两分三界,临松君当为天地尊者!”
黎嵘枪法凛冽,岂料笼中破口猛地抬出一臂,赤手扛枪,接着狂风乍起,净霖凌身而出。咽泉剑覆锈而现,净霖翻剑入掌,猛地旋身荡开浩然剑气。
破狰枪再次嗡鸣,若有若无的铜铃声包裹四周。
黎嵘滑掌稳住破狰枪,持力击来。劲风扑打,净霖剑走龙势。两方皆带动天云翻卷,将九天台震得飞石乱溅。黎嵘喉间一凉,他立即退身,堪堪躲过,再一摸喉,血已经冒了出来。
净霖却并不追赶,而是飞身凌下。天青色顿时坠落,犹如疾雨骤去,眨眼间穿越层层阻隔,直面东海。咽泉剑赫然下掷,定于沸腾的水面之上。下一瞬剑身环荡开萧杀锐气,将所有人清扫出去。
净霖落在水面,涟漪晕开在他踏过的地方。他拔出咽泉剑,垂首与水下游动的庞然之物凝眸对视。
苍霁还没有化龙,他受着邪魔啃咬,灵海被黑雾血色一齐弥漫。硕大的鱼身已顶出了角,在撕咬声中,净霖渺小的好似站在他的眼睛里。
我有一条龙。
净霖无端地想,甚至有一点细小的酸涩,那没擦净血迹的长指隔着水面轻轻点在这怪物的眼中。
他们好似从未分开过。
黎嵘枪掷而来,强风突袭净霖。那被震开的云间三千甲再次跃扑而起,净霖却在四方包围之间,对水下之物缓慢地露出笑来。
这一笑使得天翻地覆皆成虚幻,那千百年的苦楚全部烟消云散。有情人的对望本该如此,仿佛天崩地裂也无所顾忌,这千言万语尽藏于眸中,普天之下,除了对方,别的人都不明白。
咽泉剑陡然反起,与破狰枪“锵”声击中。净霖发被风荡起,他一步不退,击得黎嵘再凌半空,无法落水,跟着一手画符,青芒爆涨,霎时间逼退包围。
黎嵘身往下沉,却见净霖已然跃起。他们俩人目光交错间仿佛前尘尽过,殊途异路终有一场生死诀别,兄弟两字已成刀剑交锋下的亡魂。
净霖脚下涟漪陡然震开,咽泉剑化出万丈巨影,势如破竹一般惊起万顷涛浪,夹杂着劲风狂袭向黎嵘。黎嵘枪挟雷霆,红芒似如锐箭飞疾,在眨眼间已与净霖撞在一起。
风如刀割,疯狂地划在两个人的手背与颊面。方圆五里之内,无人能停。击打声嘈疾迸溅,兵刃摩擦着再碰撞,曾经同出一脉的一切全部在这一刻成为较量。
水面“砰砰砰”连续迸溅,净霖已欺身在上,隔剑飞掠一脚。黎嵘受力猛坠向海面,岂料净霖已然闪身而至,破狰枪“叮”地一声定在咽泉剑身,黎嵘借力再跃而起。
群僧寂静而观,众人皆望着这惊天动地的兄弟之战。不知从何处荡来了钟声,余音袅袅,鸣彻天地。
苍霁只差一步,鱼身已瞬化出爪。他于水下嘶声吞食,甩起的尾激荡起数丈海浪。
局势一度陷入胶着,阿乙突然站起身,他仰头一看,见云间隐约腾飞着什么东西。
“那是”
阿乙倏地跃身追上,他腾身化成五彩鸟,迎着那墨迹染成的鹰而去。巨鹰墨迹未干,呼扇间仍然滴着墨。它口衔襁褓,里边裹着的正是山月的孩子。
阿乙于半空变回人身,接住孩子,他一看,不禁回首喜道:“阿姐——”
黎嵘腾空紧逼,探臂喝道:“给我!”
阿乙抬脚就要踹,净霖已追到了后边。黎嵘一枪突出,阿乙当即后仰,净霖拍他一肩,他顿时侧过了身。破狰枪错过阿乙,霎时突到净霖门面,净霖剑身一压,跟着要推开阿乙。可是黎嵘足尖撩风,阿乙又踉跄前扑,臂间的孩子倾滑掉下。
“不好!”阿乙惊声。
黎嵘与净霖已齐追过去,谁知阿乙隔空抛出梵文链,绕住襁褓猛地提了起来。孩子在襁褓间挣扎啼哭,掌心莲花微光闪烁。
黎嵘劈手要夺,阿乙施力回拽。破狰枪索性凶猛杀出,紧追过去。阿乙暗道好狠,只能撒手,孩子再次坠下。
净霖下沉极快,却已经来不及了。见那襁褓已被海水溅湿,即将沉进去。他掌中咽泉剑就要放出,哪想水面骤然开出朵偌大的莲花。
莲花承住孩子旋飞而起,群僧的诵声立刻再响。天地间金芒顿现,开出朵璀璨金莲。真佛直身而立,伸臂抱住了孩子。
孩子哭声戛然而止,探掌于金芒间,睁着纯澈的眼。真佛面作一笑,孩子也笑了起来。
众人当即松出口气,真佛慈悲,即便不能还给山月,也绝不会容许黎嵘下手。
“尊者。”净霖踏莲而去,“此子”
诵声大响,真佛望向净霖,稍抬一指。
净霖步本从容,谁知竟刹那变得沉重凝缓。他眼见那指点向自己,耳边只做轰鸣不觉。世间万千杂声当即消失,那裂天之力缓慢压来,净霖却无法再动一步。
“吾儿。”
真佛容貌缥缈,他一只眼黢黑冷酷,一只眼灰淡慈悲。天地于他不过刹那,他在这刹那之间,既是九天君父,又是梵坛真佛。
净霖瞬间凉透,仿佛被人兜头浇掉了仅存的热,眼前之景扭曲崩裂。
下一刻血花喷溅,洒在了青衫。
黎嵘屹立不倒!
他持枪撑身,为挡这风平浪静的一指,浑身血痕爆显。破狰枪“噼啪”地碎开,他喉间起伏,盯着真佛。
“你没死。”
黎嵘压抑了不知年月的怒气蓬勃而出,他红着眼,额间被血淌红,却拖着残枪,趔趄着跪倒在水面。
“你没死。”黎嵘声音逐渐起伏,他嘶声力竭地喊,“你竟没死!”
真佛收指,于天地寂静间缓笑。
“你做到了这个地步,为父甚是欣慰。修罗道择于你,本是无上之选。你一路用尽手足,负遍他人,忍辱至今,便是为求登顶巅峰。你心志之坚,为父深爱珍重。”
黎嵘喉间止不住地哽咽,他寒颤不绝,破狰枪在这一指间崩碎。他的血迸在净霖颊面,殷红铺开在身下,他倒了下去。
“他救你一命。”真佛望着净霖怜爱地说,“你便心神皆动。净霖,百年不过弹指间,你却毫无长进。他今日杀你是真,救你也是真。追根究底,不过是利益所需。”
净霖剑锋颤抖。
真佛目光仁慈,缓声说道。
“用你便生,无用则亡。你于所有人而言,只是把剑而已。”
阿乙忽然陷入天火焚烧,他滚摔在地,痛声呼喊。海面如此平静,真佛一指便让黎嵘碎枪倒地,便让苍霁沉寂深海。他似乎手握天地,他方是万物之主。
净霖尝到了血味,那是他咬破的舌尖。
“吾乃天地。”真佛微笑,“傻儿子。”
第123章 诞生
多少年前。
一叶小舟。前坐真佛, 后立净霖。舟穿于莲池之上,轻轻拖出迤逦的水纹。水雾弥漫,净霖用手掌接着乳白色的雾, 仰头和垂头间, 竟分不清自己是在天上还是水上。
真佛端坐笑望, 在莲影交错间, 低低缓缓地念着经文。
净霖不过八岁,裹着的袈裟拖了一半在脚边。他用手捉着雾, 那雾又散在他指间,如梦如幻。
“道为何物?”净霖掌心湿漉漉,他不自在地捏紧, 天真地背起手来望着真佛,“尊者,道是什么?”
“是你掌心雾。”真佛答道, “是你眼前花。”
净霖说:“那是捉不到的东西,我不要它。”
真佛垂指碰着池水,说:“大道无形, 你不要它, 它也会来找你。”
净霖的双眸被水雾湿润, 又黑又亮。他背起的手指相勾缠,固执地说:“我不要它。”
真佛便笑了笑, 道:“好罢。”
净霖又问:“我随你去, 我便也是和尚了吗?我便不能够再食肉了吗?”
真佛端详着他, 说:“是呀。”
净霖觉得他眼神慈爱, 似是有许多话想要说,可他又总是惜字如金,仿佛只要隔着雾,隔着山,只是遥遥地端详着净霖便足够了。
净霖不害怕,他挺起胸膛,鼓足气说:“可是我、我想吃肉”
真佛说:“你是世间的不同。”
净霖垂首,说:“我是人呀。”
真佛转过头,看水茫茫间,鹭飞鹤惊。天空骤然昏暗,风猛烈地穿过,水面投映出巨大的影,带着令人颤栗的威势游过。
真佛说:“你看这天。”
净霖仰头,云雾被疾风吹散。他张大了眼,澄澈的眸中映着威风凛凛的身形,那庞然巨物使得他甚至微微张开了口。
“是龙啊。”净霖情不自禁地笑出声,他抬起双臂,不合身的袖袍被风吹拂飞动。他仿佛在这巨影之下,随着这风,也翱翔在无边无际的天空。
“你要学着做一个人。”真佛说,“他也要学着做一个人。欲念是转瞬即逝,却又恒古不变的东西。净霖,你见得他遨游天际,你便会生出欲望。你终将追随本心,踏上一条坎坷不平的道路。你们皆是这天地的变数,来日你会明白,‘想要’本身便是苦楚。”
净霖在舟上追了两步,摇摇晃晃地看着苍龙纵身消失。他还仰着头,却问道:“苦楚是什么?”
“是人之味。”真佛答道。
“尊者也尝过苦吗?”净霖好奇地问。
真佛闭眸不答,小舟继续前行,他这样枯坐在天水交错中,似乎万物不侵,仿佛百欲不受。可是当他张开眼,灰色淡淡,流露出千般困惑与痛苦。
“我”真佛怔怔地停顿。
水中扑通地跃出条锦鲤,将涟漪搅得混乱。他那日坐到了池尽头,也没有再回答净霖这个问题。
“吾乃天地。”
追溯轰然破碎,净霖捆手跪在座下。他说:“此乃笑话。”
真佛高居座上,用着九天君惯用的面容,撑首时一只眼能看尽净霖的过往。他闻声一笑,说:“你从何处来,你将往何处去。为父都知晓。”
“你知我从何处来。”净霖霎时抬头,“你不是尊者。”
“我是。”真佛双眸一黑一灰,慈悲与冷酷并存于一张脸上。他便像是黑白杂糅之物,连每一个笑都截然不同。
“你立于世间千百年。”净霖说,“你可曾尝过苦楚?”
“我闭眼时人生,我睁眼时人灭。天地万物生死皆在我弹指之间,我一眼能望尽天下前尘,我另一眼能洞察天下将来。无人能在我面前遁形,我口中是天下之苦。我尝过苦楚,并且远比你明白的更多。”
“你若为天地。”净霖说,“何必养我?”
真佛的黑眸冷漠,灰眸却缓闭起来。他以单眼盯着净霖,语气无情:“我不曾想养过你,你是这天地间最该死的东西。你那剑锋自出世以来便是场劫难,你能杀人,也能杀神。”他说着,灰眸却又颤开,愧疚化在其中,声音也变得温柔,“这是骗你的话,我本该好好养着你。净霖,净霖。”
净霖察觉怪异,说:“你到底是”
黑眸突地露出冷色,真佛古怪地笑起来,他越笑越大声,说:“我是你父亲。”
“你是九天君。”净霖皱起眉。
“不。”真佛的灰眸又闭了起来,他探下身,在明珠摇晃中,残忍地说,“我说,我是你父亲啊。”
净霖骤然面无血色。
真佛屈指虚描着净霖的眉眼,快意道:“你本就是神诞之子,是欲念而合的孩子。你与你的母亲长得这般相似,她屡次避过你,你竟毫无察觉。乖净霖,你天生是为父的剑。你生长至今,我功不可没。吾儿吾儿,你们兄弟众人,我便只爱重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