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禅(48)
净霖狼狈止步,回首望去。
少年哭得面容紧皱,他沙哑着扑跪,抱着净霖的腿,仰头哀求:“九哥!我必不再犯!求求你,求求你啊”
女孩儿也爬了过来,他们拉住了净霖的衣角,如同拉着救命稻草。净霖不动,那少年先发出痛极的喊声,胸口血涌。
“九哥别杀我”少年蜷地下沉,扒着净霖的鞋,滑出几道血指痕,他最终被吞下去,只见临尽前怨毒的目光追着净霖,轻蔑又憎恨。
女孩儿也贴在地上,指间还攥着净霖的衣,却已经没气。
净霖喉间终于溢出喘息,他想要搀扶着什么,周围却空无一人。背后突然响起脚步声,净霖再次回首,见黎嵘错愕地看着他。净霖犹如煎煮在这一刻,因为正是这一刻,他与黎嵘兄弟反目,直至他死,都不曾再与黎嵘称过兄弟。
黎嵘说:“休要查了,以命抵命,我已带回来了。”
他松开掌,龙鳞簌簌掉下来。净霖退一步,齿间渗出血味。
黎嵘说:“你这样赶来,已经晚了。这便算了结了,好不好?日后不要再这般做,师兄能替你扛的,仅此而已了。”他跨近,“净霖”
净霖陡然阖目寒声:“滚出来!”
一切情景皆消散,邪魔登时化风吹拂,他笑说:“你贪不贪心?你心以为自己能救,可笑你两头皆误,谁都没救得!临松君,你谁也没救得!”
“你该死!”净霖灵海骤涌丝缕灵气,他发登时荡起,只见原本空荡的地方速旋灵滚冲,一把斑驳旧剑覆血隐约而现。
铜铃“叮当”,京都中的铃铛一起波荡,形成铃声浪潮。
邪魔纳雾现形,竟是方才哭求的少年。他面如纸糊,笑似非笑:“凭你如今废物样,妄想再定我一场生死吗?净霖!你可知你一剑掼心,容我跌入血海,熬受那万魔噬心之苦!我每一日、每一日都在恨!我受百般苦楚!便是为了有一日报仇雪恨!”
“恨。”净霖齿间咬着这个字,他目光如霜,“这天底下,谁胆敢与我说恨!”
邪魔手划半空,只见一把酷似咽泉的剑应声而出。他气焰滔天,轻薄地“呸”一声,说:“我先吞群山之城万人在肚,又吞笙乐半具神躯,今夜即便是黎嵘来也能全身而退!”
暗室倏而爆开,老皇帝咳血藏进帷后,见青芒冲现,天河倒逆。邪魔手持长剑,迅闪至净霖身前。剑锋“砰”撞,净霖分明手无寸铁,却见邪魔的剑阻半路,那劲风随青光刹那卷掩两人之间。
“我手握咽泉!”邪魔剑如疾雨,砸得净霖衣角撕裂,他狠声,“我潜心学剑,我已将你仿得一模一样!这世间便能没了你,自有我顶替!”
火花乍擦,净霖在邪魔爆发的罡风中猛后滑几寸,邪魔就势而上:“我要临松君这个名字变得更脏!更恶!要不仅我恨你,天下人都恨你!”他疯癫大笑,“净霖!杀万人是你,灭天良是你!你便该死!”
净霖隔剑看他,道:“无名杂铁,其名不配。”
两人陡分,又速撞一处。邪魔滔天灵气,只见夜幕荡风,云间涌簇,惊雷猛炸。净霖不敌灵海,却能拨斤化力,双掌被刮得红线登现,淌下血来。
天已色变,这魔所言不差,他先吞群山万人,又偷食笙乐女神半具神躯,更兼血海魔浪洗涤,就是醉山僧来也挡不住。
净霖衣袍顿起,他竭尽的灵海间听从铃声风铸残剑,掌间立化出一半剑身。那曾经叱咤天地的咽泉剑现随其主,刃锋豁口连绵,尽削锋芒,破得不能再破!
邪魔掌中翻刃,说:“云生该谢我!你活着,他自寝食难安!如今我提你项上人头前去见他,可不是皆大欢喜!”
净霖凝力挥剑,只见剑气隐风扫荡。邪魔却抬臂化了,照猫画虎回荡一击。狂风袭面,锋刃劈头。
净霖已握住了尽现而出的剑,那残破的旧剑一落掌心,他便气势磅礴,纵然灵海相差悬殊,却仍如磐石稳立狂风暴击之前。
净霖轻轻地,吁叹一气。
紧跟着宫殿的地面轰然被砸翻,血水夹杂着湿汗迸溅在净霖的手背,一股浩瀚强力遂灌臂而入。净霖灵海倏忽暴涨,咽泉血锈一瞬而消,那寒芒骤乍,见得轰雷之间,一道剑芒携浪惊天。邪魔的剑畏戾气,刹那崩断。尤看星云突变,风浪嘶吼,这一剑势如千军万马,荡平万丈。
咽泉出鞘,鬼神跪服!
邪魔迎刃嘶声,风割周身,血花泡现。他痛声低吼,掌间的剑碎成齑粉,散尽风中。净霖颊面迸血,他喘息微伏,于这天崩地裂之间屹立不倒。
咽泉消散,净霖晃身几步,定定地望着咫尺。
苍霁在那阴冷的目光中几欲却步,可他头次见到这样的净霖,这样眼神含煞,通身杀意的净霖,竟觉得诡异的快活。
净霖指间滴血,苍霁的手从他臂间滑到他掌间,抬至唇边,不浪费的舔了。那血淌进胸腔,化成一片柔,烫得苍霁扯了他手臂,抱了个满怀。
第56章 再疑
老皇帝早于坍塌中抱头鼠窜, 他见邪魔挨了那一剑, 雾气大减, 露出原本极瘦的少年。天地异象雷鸣不休,竟没有半分遏止的模样。
“他魂纳万人, 口吞笙乐,已铸成大魔之躯。我修为不及,恐难驱退。”净霖的手指被抵分开,被舔过地方生出晦隐的热度,促使伤口变得又疼又痒。
“见他细皮嫩肉。”苍霁说,“索性让我吃了了事。”
净霖收回手, 侧身而立, 与邪魔遥遥相对。他说:“他原身已死, 现下的这一个, 是在血海重筑出的血肉。”
“怎么。”苍霁也侧过身望去, “还泡齁了吗?”
净霖无言以对, 苍霁便说:“你猜我方才吃了什么?”
净霖说:“什么?”
苍霁摊手,显出一点鞭屑。他如同偷食人家紧要物的餍足狮子, 有点炫耀的意思, 却全然没有愧疚的意思。
净霖顿了片刻,说:“你吃了梧婴?”
苍霁不觉有异:“他带着人挡了路,一串似的往我怀里扑。”
这肥鱼好不要脸, 分明是他抡了梧婴的鞭子, 拽着人家吞了干净。眼下却一脸茫然, 好似不是他有意吃的梧婴, 而是梧婴逼着他吞咽下肚。
净霖虽深知他有食灵之能,却没料得他如今竟能逮谁吞谁。适才从黎嵘掌心跌出鳞片一个个砸在他心口,叫他深深地看着苍霁。
苍霁说:“你怎跟人跑了一趟,还红了眼,他还敢欺负你不成?这小子一直两眼放光的盯着你,你俩什么干系?”
净霖攒眉,劈手擒了苍霁的肩,就要细观苍霁的本相。谁知苍霁脚下支力半扫,竟顺着净霖的手转了一转,背抵在他胸口,扣着他手腕直接将人背了起来。
“不老实作答还欲意下毒手。”苍霁颠他一下,“好狠啊你。”
净霖被颠得险些吐出来,他如今本就浑身脱力,咸鱼似的伏在苍霁背上,说:“铃铛牵引就是为了寻他,今晚万不可叫他脱身。”
苍霁反手在净霖腕间系出莹线,身已骤闪离原地。但见云间雷声滚滚,方才站立的地方青烟直冒,邪魔于烟雾中森然回首。
“九哥,你已废到委身于妖以求安适了么?”他擦粉般的白面上嘲弄作笑,“也罢,你本也不是头次了,正所谓熟能生巧,怕是悉心钻研了这色侍一道吧?”
净霖不曾理会,苍霁却冲他道:“爷爷我不耻下问,‘色侍一道’是什么道?”
邪魔提掌就打,他身法甚玄,苍霁从其中摸出点净霖的影子。可偏生巧了,他跟净霖挨了这半年,吃得不多,学得却不少。当下捉弄着邪魔,只叫他打不着、够不到,甚至还要品几句。
“学谁不好学你九哥。”苍霁避身擒住邪魔一臂,跨步就要抡他一下,“没他日夜敲打,不过是东施效颦,贻笑大方!”
邪魔的手臂陡然化作烟雾,逃出一式,紧跟着再于烟雾中化回人臂,劈手向净霖。净霖足尖轻踢苍霁腰侧隐秘处,只见苍霁顿时弯腰,矮下几寸,让邪魔扑了个空。
苍霁捉住净霖作乱的脚,回头骂道:“再踢我就笑了!”
他腰侧痒肉平素只有石头知道,也不知净霖是摸了个巧,还是石头告了一状。不论如何,苍霁眼下都不及再谈,因为头顶电闪雷鸣,没头没脑地往下砸,若是挨一下,便算提前渡劫了。
邪魔掌心拢剑,在电光间击得苍霁节节后退。苍霁晃身过刃,翻腿踢得那剑身“咔”声欲断。邪魔指间一掂,剑身倒提,刹那间反推向苍霁腰腹。苍霁见他剑锋破风,直掼而下,自己肩头骤重,净霖赤手握剑,那剑身登时如陷冰水,霍地融了。苍霁趁机一力掼得邪魔前胸,将其一拳击退。周遭烟雾霎时而退,天间雷鸣已如咆哮。
邪魔不仅毫发无损,甚至在打斗间面色渐润。苍霁欲继力而击,净霖却猛拽他后肩,苍霁因此侧身滚地,一道天雷轰鸣砸在咫尺,击飞的碎石尽撞在苍霁肩臂。苍霁还不及起身,身下的净霖便屈膝顶他腰腹,苍霁身躯一歪,净霖已翻身而上。
那如蟒般粗细的天雷劈面盖下,净霖潦草画符,但见青芒大盛扑挡在两人背上。天雷猛砸,苍霁受重时见净霖脸色一白,偏头呛血。他拇指塞进净霖口齿间,唯恐净霖在雷砸间咬到舌头。
邪魔淋雷而立,他闲适挥臂,见京都万屋皆伏脚下,不禁道:“当年我等为收这中渡万里浴血奋战,可而今却归化于人,沦受妖众在此作威作福,凭什么!妖与魔不过一线之隔,既然他们能存此地,邪魔便无须退居血海。净霖,你可曾睁眼看看,你早已无用武之地,不论是九天还是中渡,皆不需一个临松君!”他目光骤盯向净霖,“你的死早成定数,可笑你却浑然不知。当年你因查案而死,今夜你亦为查案而丧!你苟且一回,竟还没悟透——你是不是该死!”
他声音未落,便见眼前顿爆劲风。他烟雾突扫,立剑向前。谁知苍霁于他身后腾起一脚,雷鸣中再惊响轰轰烈烈的坍塌之声。邪魔被撞进废墟砖瓦之中,挺身掸剑。雾正阻在苍霁拳前,只听“砰”声震耳欲聋,剑身竟曲而折断,苍霁登时击中邪魔前胸,一臂贯穿!
然而下一刻,苍霁便知不妙。因为触感如陷云间,果看邪魔着地化为烟雾,净霖背后的衣衫立刻挣裂,挨了一剑。邪魔剑锋受挫,竟插|不进苍霁的皮肉。他定目一看,那烂开的衣衫下露出一层坚硬暗芒,赫然是层鳞片。
“你!”邪魔嘶声立退,惊恐不定,“竟是你!”
苍霁肌肉健实,鳞片速融于肤,再看时鳞片已不见踪影。他衣难蔽身,索性扯了破烂的上衣,赤臂见人,步踏向邪魔。邪魔不肯再贴身近搏,投于雷鸣间化风融雾,竟是要逃的样子。苍霁跃步凌身追他而去,他却袅于青烟之中,顿散向四方。
净霖即刻脚颠石子,侧拍掷出。石子凌飞疾追,青烟啸声浮出人面,凄厉喊道:“来日再会!”
雷震骤雨,青烟顿无踪迹。
净霖立在雨间,翻过手掌。他手背上划痕道道,血却一滴不流,这是苍霁舔过的功劳。他心思如海,耳边回荡着邪魔方才的那一声“竟是你”。他再看向苍霁,苍霁正立坍塌的高檐上,轮廓隐现在惊雷电闪之中,感知到净霖的目光,遂望了回来。
净霖说:“他分明占据上风,却不战而逃。”
“想我气度不凡。”苍霁跳下来,“他跑也是情理之中。”
净霖仍望邪魔逃跑的方向,苍霁弯腰扛起他,说:“此子狡诈,不好追。京都大乱,九天境的人怕已在路上,倘若再遇上醉山僧又是一阵纠缠。你站都站不稳,今夜便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