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指勾了勾发黄的发尾,谢无声不知那里摸出一把檀木梳,一缕一缕给沈厝梳着发尾:“等醒了就不痛了,怪我,没料想到你的魂魄如此排斥这样的躯体,竟然差点脱魂,不过没事了,”他轻轻拍了拍沈厝的衣角。
“没事了,这些精血抹去了我的气息,溶进法阵修补你的身体,等你醒来,就不会再如此难受了。没事的,没事的。”他喃喃自语,安慰的不知是沈厝还是自己。
他就这么坐着,看着。
看着失而复得,依旧不属于自己的宝物。
灯笼花的花粉飘进来,一点点微光,它打着旋儿落下,碰到尘土便灭了光,谢无声就在这明明灭灭中缓慢的,怕惊扰了月下萤火一般,寸寸低下了头,发丝交缠,他的额角虔诚的靠在了那块裸露的皮肤上。
那一直冰凉的,吸透了不周山之寒的手,终于温暖的落在谢无声的手间。
没有任何言语能诠释此刻他翻涌的心,天上的云地上的海,无极的暗和奔腾的火,所有好的坏的都压缩在一个叫做谢无声的躯壳里,极致的情绪无处发泄,他甚至在想,不如死去。
死在这一刻,沈厝将永远和他在一起。
贴着谢无声的手指抽搐似得抖动了一下,谢无声立马抬起头,整个人都不敢动作,生怕哪里不小心又压到人,他半起着上身仔仔细细的将沈厝从发丝到脚尖都看了一遍,屏住呼吸等着那阵轻颤过去,才凑过去确定沈厝只是昏睡了过去。
谢无声松了口气,还好,还好只是睡着了。
这次,他轻轻地靠在了床边。
沈厝再次醒来的时候,身体轻盈,之前萦绕在胸口的郁气好像都散了,头也没那么昏聩,灵台清明到他甚至想起了这次昏迷前,他赤脚散衣在无量峰一众弟子面前发疯的样子,思及此沈厝沉默的又闭上了眼,拒绝去看已经照进来的阳光。
好不容易缓过去那一阵窒息的尴尬,沈厝憋不住气再次呼吸的同时又睁开了眼,时机刚好,他不偏不倚,正正对上推门而进谢无声的眸子。
谢无声端了一个托盘,上面放了一个带盖的瓷碗和两样小菜,在看到沈厝醒来的时候,他便浑身上下都充满了愉悦的气氛,端着托盘就要冲过来,与此同时沈厝的气压也立马低了下去,他甚至偏过去了头。
谢无声只把餐盘放到了床边,他没敢多待,只嘱咐了一句:“熬出米油的小米粥,你趁热喝。”也不敢等回应,低头拆着袖带匆匆就出去了。
出去也只是出去,他不敢走,就像是守着妻子生产的丈夫,端着手坐立难安的在关的严严实实的门口走来走去,他境界高,再多走多少圈都不会有眩晕感,可他宁可这样的走着,也不敢去听一听屋内是否有一点碗筷碰撞的声音。
谢无声很少有踌躇的时候,如今只怕一道门。
只隔着一道门,他心神不定到都没听到沈厝走到门口的脚步声:“谢无声,你到底要我说多少遍,我要走。”沈厝这次通知的语气,没有压抑的无奈与愤恨,他平静疲惫的甚至带了一点无奈。
像是看小孩子一样的无奈。
谢无声的心一下便空了,沈厝从前面对无法避免无理取闹的人便是如此态度,冷漠疏离又无可奈何,他说这话的瞬间,谢无声的脑子里过了许多,童年,逃荒,修习,吵架,他们两个早就在时光中彼此牵绊,如今沈厝却要隔断缠绕在一起的藤蔓。
话有很多,道歉,认错,祈求,当对上沈厝那双无波无澜的双眼时,谢无声只剩下了一句话:“泸溪这次,这么久的时间里,你有想过一次告诉我你的身份吗?”
沈厝的目光不避不闪:“没有。”
“为什么?”谢无声用力抿住颤抖的唇。
“没有为什么。”沈厝举步前行。
谢无声立马跟上,他像个得不到糖就要哭闹的孩子,不依不饶的跟在沈厝身后:“怎么会没有为什么,你告诉我,我改,我从前做错了事,我都改,你告诉我为什么。”
为什么被夺舍之后,整整十三年不来找我。为什么再次相逢,你哪怕看着我因为你的身体对你恶言相向也不肯对自己解释一句。为什么在我道歉在我补偿,在我求你之后,你却还是要走。
谢无声终于把人圈在自己最安全的地方,也终于能问一句为什么了。
沈厝哪怕魂体安定融合了,在面对这接连不断为什么中,也很难维持镇定冷静,他心中已经失望透顶,连怒火都生不起来,却还是转身面向谢无声,将曾经问出没有回答的问题再次抛出:“为什么?那你种这满山的灯笼花是为什么?为了安抚你曾经因为忽略我而愧疚的心?还是为了纪念你那触手可得却又失去的关怀?”
他不想去刺激谢无声的,哪怕是已经从入魔状态清醒过来的谢无声。
可沈厝很难冷静下来,就像是谢无声遇见他也总是要一个刨根问底的答案一般:“我们彼此何必惺惺作态。”他看了一眼周边满身的花,闭合的花瓣垂下碰到他的发间,沈厝冷笑:“我被困在这个躯壳里十三年,这株花,”他深吸了一口气,还是放缓的手里的力气,没有折断那朵花:“你若是真放在心里,又怎会看不出我的求救!”
十三年后相遇第一次如此面对面,开诚布公的交谈,谢无声招魂无数次,从来没想过招魂不成功的原因,竟然是沈厝根本就没离开过宗门,他被困在了自己的身体里,"不,不会的,那个,那个人不喜欢花草,除了草药,他从不碰其他,我不会看不到你的暗示,这其中一定有,”
沈厝脾气再好,面对他经历过的事实接二连三的被否定,泥人也忍不住有了三分火气,他挥手将谢无声不自觉伸过来的臂膀打掉,声音高了上去:“不会?!被关了十三年不见天日的是我,被忽视求救的也是我,你是认为我已经疯到捏造事实欺骗你了吗?”
沈厝那一而再再而三压制的火气奔涌上来:“从前你嫌弃我不努力修炼,好,我走,我活该被忽视,那十三年我认了,你身边有一个能给你撑起门面的‘沈厝’了,现在你为什么就是不能让我过一天平静的日子!”
“为什么所有人都要围着你转,你觉得不合适就可以推开我,你觉得合适我就得回来,我是一个人,活生生的人,我不是你的狗,不是你哪怕要打死我,我都会向你摇尾巴的狗!”
谢无声已经慌到称得上狼狈,他身上衣着整齐,温文尔雅,可神情却像是落水的犬:“没有,我没有不把你当人。”他从乾坤袋中拿出玉瓶献宝似得送到沈厝面前:“你看,我学会了把修为分裂的法术,你以后不用再修炼了,我的修为可以分给你,这样你的寿命也会和我一样,我从前没有瞧不起你的意思,我只是怕,怕你修为不够,老去或是有什么意外我护不住你,我没有嫌弃你的意思,你相信我,沈厝。”
那三个装着谢无声无双修为的玉瓶,世间多少人想要,可沈厝看着它只觉得可悲:“所以,你知道我其实天赋有限是不是?”
谢无声直视他的双眼:“那时候我还没找到方法,我以为足够的努力就能弥补天赋的差距。”
沈厝轻轻摇了摇头:“你修仙,你不会不知道,天赋对一个人意味着什么,”谢无声避开了他的眼神,“寿命还有别的办法延长,药修可以不出宗门,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的努力没有效果,为何你还要逼我修炼?”
为何要逼沈厝修炼?就因为几个梦吗?谢无声也无数次问过自己,从前他答不上来为何因梦惊慌,如今也答不上来沈厝的质问。可他一瞬间的沉默就已经给了沈厝答案。
沈厝很轻的替他回答,两个人已经靠的太近了,近到有些话不必大声也可听到:“其实你只是觉得,我若不劳而获就会变成依赖你的蛀虫,我就会因此变成你的依附,从你进入内门的那一刻,我们就不再是凡间平等的沈厝和谢无声了。”
“是否相配,世间便给了你答案。”
“你在第一次逼问我修为之时,也已经告诉了你自己,我与你不相配。”
沈厝的眼眶已经溢满了泪:“所以谢无声,你还没想明白吗,我们之间存在的从来不是修为天赋上的差距,也不是外人嘴中的不相配,你没错我也没错,我们只是不合适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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