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毒森林中的人,迂腐、愚昧、蠢笨,自以为偏安一隅,就能保住这苟延残喘的部族,真是…何其天真。
这世间广大,难道他们真的以为,只要把一个未及冠的小孩永远压在地下,不见天日,就能保住蚩尤族的长长久久?!可笑至极!
那天,我掐着他的脖子问:“尤异,如果你死了,长老他们会不会高兴坏了?”
可怜的蠢弟弟,什么都不知道,无辜地抱住我的手腕:“哥…哥…出…去…”
哦,昨天哄他喝药的时候,我答应他,如果喝完了,就带他去族里的学堂,那里有很多和他一样年纪的小孩。我放开他,甩了甩手,杀死一个蠢货,实在太没有成就感。
我已经不想杀他了。
尤异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伪装,给自己满脸糊泥,只能看清眼睛、鼻子和嘴巴那种,像侍奉的童奴,拽着我的衣摆,小心翼翼跟在我身后,我们去了学堂。
我说:“洗干净你的脸,没有人见过你。”
愚蠢的废物弟弟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把泥灰抹去,兴高采烈地对我笑:“上…课!”
这个…结巴。我把他踹到自己位置坐下,旁边多嘴的人问:“尤洛,这是谁,没见过他?”我懒得回答,跳下吊脚楼,把他留在那里,深入万毒森林中,独自采摘我昨日看中的那株毒草。
傍晚的时候,我回到学堂,远远地就听见他们在吵闹,学堂的同龄人围着一个□□打脚踢,而在他们的拳脚中间,我看到了鼻青脸肿的废物弟弟。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僵在那里,我自认为,这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让我为之动容,但那一刻,我好像真的感受到了某种…无法言喻的绝望。
大抵是因兄弟间心绪相通?我不知道,我无法确定,我想更久地旁观,尤异到底会被他们殴打成什么惨样,我也好奇于,我教过他拳脚功夫,为什么他没有反抗。
他只是默默地抱住脑袋,他的伤口绽裂,流出黑血。
他们此起彼伏地大骂:“怪物!”“去死!”“灾星!”
尤异看见了我,但很快,他把脑袋埋起来,试图藏身进泥土里。可是,谁又会放过他呢。他是德高望重的长老亲口定下的,会让蚩尤族亡族的不祥征兆。一切的厄运,皆是因他而来。他必须惨死,那是他的宿命。
我走过去,很随意地撂倒他们,看见我来的时候,所有人四散而逃。“废物,”我对尤异说,“站起来。”
他抱着脑袋抬起头,满脸泪水地对我笑,惨惨地咧了下嘴角,轻飘飘地叫唤:“哥…”
他的腿断了,我把他抱起来,背上后背,尤异趴在我身上,疼得掉眼泪,我说:“不许哭。”尤异忍住了,默默地咬紧下唇,回去的时候,我才发现,他的下嘴皮又被自己咬出血,新伤叠旧伤。
真是…愚蠢。
那之后,每次出去,尤异都穿着女孩的衣服,把自己的脸牢牢遮住,他不会再跟在我身边,而是自己偷偷去学堂听老师讲课,他会躲在小树林里,偷看他的同龄人玩一些无趣的游戏,他认识了每一个人,但没有一个人认出他。
他也只和我说话。他在爹娘长老甚至其他人面前,不再开口言谈。他们都以为他变成了哑巴,只有我知道,他不敢说话。他的存在本身,就是灾难。
从那天起,我没有再喂他喝药,他也不需要了,他已经很好地适应了药草的毒性,成为一个百毒不侵的异脉。
在他十四岁那年,爹娘取了他的肋骨,为我做刀。我并不知道这件事,是长老擅自决定。当我得知时,他们生生地取走了他的一根肋骨,血淋淋的白骨,从我面前拿过去,我冲进地下室,尤异躺在笼子里,睁着眼睛,看着虚空。
他的胸腔被针线缝合,涂满了草药。笼子里,遍地是血水、擦血布和药粉。我的鼻息间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
我打开笼子钻进去,在他身边盘腿坐下,握紧他的手,尤异忍着哭腔,气若游丝地叫我:“哥…”其实他的神智已经涣散不清,他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颠三倒四地重复:“疼…不疼…哥…不疼…哥…我…疼……”
我摸了摸他的脑袋,感觉到自己的铁石心肠在崩塌,当平生第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时,我发誓,有一天,我要让他光明正大走出这里,我要弄清楚,为什么,这世界上的人,都非要他去牺牲不可。
为什么,我们的部族永远偏居在万毒森林,为什么,我们不可以返回故地,为什么,我们固守着旧时代的血脉,不肯融入外界的洪流,为什么,这万世一系的蚩尤后裔,要将灭族的灾厄根源,全部加诸于一个被取走肋骨的孩子?
为了落后于时代的古老部族残存下去,为此不惜牺牲我的亲弟弟,让他永远活在地下,活活打断他的肋骨然后取走,万毒森林中的所有人都认为理当如此。
那么从来如此,便是对么?
我开始频繁地出入万毒森林,与外界联系,我认识了外界的人,见到了更广阔的世界。
我问他们中原还在吗,他们告诉我,现在是民国了,大统领和他的宋夫人住在南京。
我对着他们送予我的地图细细寻找,在最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了蚂蚁那么大的万毒森林。蚂蚁大的地方,却是我弟弟永远也出不去的囚牢。
烧毁了地图,我返回万毒森林。爹娘警告我,我已经违背了族训,不能再离开密林。我越来越不相信他们,甚至是憎恶,我亲眼见到每个出生的婴儿都要送到大长老那里,由他占卜决断,这个婴儿,会不会也像我弟弟那样带来灾厄。
十余年间,我亲眼看到他们杀死了六个这样的新生儿,无论他们的父母哭嚎得有多惨烈,大长老都秉公执法地告诉他们:“这是灾星,为了部族,他只能死。”
像一场前赴后继的献祭,没有人知道,何时才是尽头。
我越来越厌倦。我和大长老争吵。
在尤异十六岁那年,我一意孤行离开万毒森林。
我认识了一个人,名叫释迦,他帮助我进入一所男子学校,我学习了很多东西,关于这个世界,关于历史和当世,在混乱浊世中,我愈发感到,万毒森林是多么渺小的一隅。我和我的族人们坚守着古老的血脉,或许早就失去了意义。
释迦很理解我,他是第一个知道我身世的人,他讲了两个故事,日本的明治维新和清朝的闭关锁国,释迦在圆月的夜晚与我畅谈:“尤洛,我能感觉到,你是心怀大志的人。你的大志,和你弟弟、和你的部族有关。你希望他们接受改变,而非封闭守旧。”
那是我第一次明白,字典上知己那两个字,究竟是何含义。
在万毒森林里,他们故步自封,没有人能理解我有多想让他们出来看看。看看外面的世界,沧海桑田,白云苍狗,炎黄不在了,蚩尤不在了,神农不在了,中原逐鹿化为传说,那些漫长的流浪,也早已是记忆中的泡影。
可为什么,他们就是走不出来呢?
还是…困于过去太久,他们已经没有资格走出来了。
我和释迦的交往越来越密切,他称我为挚友,我视他为知己。
他陪我游历大江南北,革.命党、反叛军、军阀、乡绅、地主、佃户……我的见识越来越广阔,可我也越来越困惑,为什么攘外必先安内,为什么地主能把佃农逼得家破人亡,为什么一部分人夜夜笙歌,而另一部人饿死路边,为什么同样生而为人,有的人生来在天堂,有的人生来在地狱。
世道,如此不公。人心,如此阴暗。
而我和我弟,却要为守护这样的种族,付出包括生命的一切。那时我已经隐约知道,如果蚩尤后裔灭尽,遥远的祖龙脉下,有什么东西就要破土而出。据说,那是蚩尤先祖与这片天地定下的,最后的契约。
可我还是无法理解,融入中原,蚩尤后裔也会存续下去,何必在万毒森林中因循守旧?
释迦告诉我:“你的族人已经无可救药,尤洛,你唯一能做的,是放出你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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