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的环境里,沈寂宵忽然开始疑惑起自己的感情。
他自然是喜欢唐釉的,不知道是喜欢水母还是喜欢他变成人,亦或是十几年前那段记忆。喜欢大约是做不了假的,便如同他此刻看见停在这里,从骨髓里溢出来的安心感。
可这种喜欢好像并没有那么猛烈,他只是觉得安心,只是觉得稍微有些家的感觉,哪怕他们四处漂泊从未长久停留。
好像和话本故事里的爱情没有什么联系。
城中遥遥地传来歌声,人鱼族的曲调总是如此婉转而古典,沈寂宵忽得捂住眼睛,封印一热,他的精神力不受控制地逸散出来,又很快被控制回去。
唐釉若有所感地回头看了一眼。
“没事。”沈寂宵游上前,平静道,“最近封印不太稳定。”
“是好事,这样下去很快就能适应自己的精神力了。你变强了,快让我摸摸,”唐釉戳了一下人鱼的脸,“你好像有些低落。”
“有吗?”
“有的。”
“大概是因为我不太喜欢人鱼族的歌。”沈寂宵说。
小水母伸出精神力去揉人鱼脑袋。
“开玩笑的。”沈寂宵也伸出精神力,把小水母的精神力拦住。他身上的封印每碎一层,都能感受到精神力总量的飞速上升,只可惜无论他如何锻炼,总量都不会超过小水母。
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伸出手,很自然地去接小水母拿着的东西,帮忙分担重量。
唐釉用精神力捧着其他人鱼给他的小礼物,一件一件地递给沈寂宵,同时上下打量这条人鱼,思考他是不是因为知道了露露果的真相,san清空陷入短暂性疯狂了。
仔细想想,他是不太了解小沈的。唐釉没有去探究别人的习惯,他更喜欢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哪怕是朋友,也应该保持距离感。
不过……
“我们快点回去吧。”小水母说,“东西太多了,回去休息一下。”
“好。”
……
唐釉很少花时间思考,他是一种简单的生物,认识的朋友大多很简单,所需要做的事情也很简单,久而久之他都快失去复杂的思考能力了。
“沈寂宵。”
“嗯?”
房间里,小水母用精神力转着灯罩,又伸出一小股去触碰沈寂宵的精神力。
人鱼不明所以,他习惯性地放松防线,让小水母的精神力得以和他建立更紧密的联系:“怎么了?”
“你不觉得这段时间是难得的空隙吗?”小水母的触手触碰着灯罩下的夜明珠,“我想听你讲讲你的故事。”
“为什么……忽然问起这个?”
“因为我好像没有特意问过这个。”唐釉绕了绕触手,他略微紧张的时候就很喜欢把触手蜷起来,变成人的话就会蜷起手指脚趾,“作为旅伴,互相了解是应该的,不对吗?”
沈寂宵稍微愣住,轻笑了一下:“是。”
他坐在珊瑚做成的床上,几乎悬挂在空中的珊瑚球微微摇晃,一条纤长流畅的蓝色鱼尾顺着垂落,薄纱般的鱼鳍慢一拍才落下。
小水母用精神力拎起沈寂宵挂在珊瑚上的鱼鳍,也游到他身边,熟练地躺在他的手心。
“我先说明,我的人生并没有那么完美,也不像你的那么有趣。”
这第一句话就叫小水母发出了反驳的声音:“我的生活也并不完美而有趣,我也会犯错,这是少不了的。”
就像他觉得朋友总会离开,把朋友当做了一种过去式的存在,于是下意识地拒绝去了解新朋友,一切都浅尝则止——小水母已经习惯道别了,也很少会有难过的情绪,但总归是不高兴的。
这是一种逃避,一种对自己的保护,于他而言当然没有什么,但沈寂宵,小水母看得出来他确实在努力了解自己。
对小沈不太公平。
他应当对朋友回报同等的感情。
于是他坐在这里,倾听一条人鱼诉说他的过去。
“我只见过我的父亲。”沈寂宵第一句话就是个悲剧,“我的父亲养活了我,唔,不能说过得很好,只能说活着。”
“活着。”
小水母暂且无法想象陆地上的“活得好”和“活着”的区别。
“从我能够进入厨房开始,我父亲就主张我自己觅食,最好连他的那份也一起解决。”沈寂宵回想起那段童年,称不上好,但也不坏,他不认为自己有一段残缺的过去,“可惜我对于厨艺一道没有任何兴趣。”
“我生活在一个落魄贵族的家庭里,除了一个爵位什么都没有,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其他贵族的家里有许多仆人。”
“仆人。”
小水母重复一些陌生的词汇。
“是的,而且贵族们普遍会请家教,三四岁时,便要进行魔法相关的启蒙。假如实在没有魔法天赋,则往律师、医师、经济学家之类的职业靠拢,亦或者着重培养所谓的‘管理才能’。”
“听着是很累的人生。”小水母点头,“你呢?”
“我说过,我家没有什么钱。”沈寂宵一点点回忆,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原来久远时候的记忆仍然如此清晰,就像它们从未远去,“我的父亲喜欢诗和远方,他对我的创作才能和歌唱才能抱有一定的误解,他似乎认为我应该很会唱歌。”
“人鱼都很会唱歌。”小水母强调。
“我不会。”沈寂宵也强调道,“我从小活得比较自在,我父亲发现我没有歌唱才能后自己去当吟游诗人了,我在学校的时间比在家里还要长。”
“那时候王国还没分裂,皇家贵族学院有着最好的图书馆,我整天在图书馆里……”
小水母思索道: “你很喜欢看书?”
沈寂宵回答: “不,图书馆够大,老师们找不到我,方便逃课。”
“……好坏啊,人鱼。”
沈寂宵挪开视线:“于是我和图书馆管理员关系不错,这后来让我认识了季言……”
小水母听了很久,久到他们谁也没注意时光飞逝,日近夕阳。
“看来我们今天没有办法去参加切磋比试了。”小水母一下子听了太多陆地上的故事,心满意足。他的精神力在房间里缓缓地流淌,打开了夜明珠的灯罩,又拉上了房间的帘子。
他不擅长藏心思,小心眼就像白布上的沙砾一样明显,沈寂宵发现了,他就是不想让自己出去比试。
沈寂宵轻轻地笑了一声。
今天讲了太多的话,讲故事也是一种体力活,他也有些感到疲惫了。他诉说他的过去,就像把身体里所有的东西一点点掏出来,陈列在面前,乍然停下时,思绪竟变得空白了,仿佛他现在只剩下了一个空壳。
可沈寂宵心里竟然没有一点空落落的情绪,因为在诉说的时候,有新的东西正在进入他的身体,那么平静柔和,就像一团新鲜的奶油被放进泡芙里,他觉得自己在坠落,掉进过于甜蜜的漩涡里,整个脑袋都发蒙了。
有个人愿意听自己讲无聊的童年。
而且听得那么认真。
在那么缓慢宁静的时光里。
他从未觉得这件事会如此令人幸福,沈寂宵恨不得把自己的内里全都挖出来,放在小水母面前:看,这部分是缅怀过去的,这部分是展望未来的,至于这一部分,是留给小水母随意涂抹的。
他多想让自己的胆子大一些啊。
小水母在房间里游了一圈,他纤细的触手就像少女素雅的裙摆般绽开,合拢,落到沈寂宵手心。沈寂宵感受到到他的精神力里冒着的不安与雀跃,微微疑惑:“怎么了?”
“我想请你和我建立一个更紧密的精神链接。”唐釉抱住沈寂宵的手指,“你见过的,我的精神核心。”
确实是见过的,沈寂宵还记得小水母吸收知识的独特方法——直接把知识塞进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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