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性浪漫(4)
“我妈来了,”章烬压着嗓音对程旷说,随后扭头喊了句,“好嘞,就来。”
程旷:“……”
“走吧。”章烬说。
程旷不想进章烬家的院子,但还没来得及走,章妈妈已经出来了,她拉起程旷的胳膊:“别站外头了,进来喝汤。”
程旷就这么被拉到亮堂堂的客厅里,章妈妈还亲切地问他:“小帅哥,你叫什么名字?”
“学——”呸!章烬把到了嘴边的“霸”字咽回去,想了一会儿才说,“他叫程旷,就住咱家楼上。”
章烬说完了似乎又不怎么确定,犹疑地问了句:“是吧?”
……傻·逼。程旷心里这么想,却还是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
章妈妈笑了起来:“小旷是吧,你还住我们家楼上?这么有缘分啊。刚好我煲了汤呢,反正住得近,也不担心留晚了回家不方便。”
程旷想拒绝:“谢谢,我不……”
“不客气。”章烬说。
“我去盛汤。”章妈妈笑眯眯地说,很快她就从厨房里端出了一钵汤,盛了三个白瓷碗。
加了糖的红枣花生汤又甜又暖,因为料加得足,熬的时间又久,绵绵软软几乎入口即化。两个原本要干架的暴躁少年各自捧着一只碗,软了骨气,不得不偃旗息鼓。
“甜吗?”章烬喝完了,把碗搁在桌上,突然问他。
就在不久前他们才打了一架,眼下却心平气和地在同一张桌上喝汤,而章妈妈正含笑地看着这边。程旷感觉有些怪,干巴巴地答了声“甜”。
“下次约,一言为定,”章烬没等程旷答应,又笑眯眯地补充了一句,“有句话叫‘吃人嘴软’,这道理你懂吧?”
第4章 “你别怕他”
晚自习那通电话像堵在心里的一块石头,虽然程怡说奶奶那边没什么事儿,但程旷还是打算回家一趟。
四中周六有课,唯独周末有一整天的假,程旷周六傍晚时坐巴士回了趟燕石街。车站离家还有几里路,下车后他在附近的商店里买了一瓶水,大桶的,路上喝了一半,余下的叮叮咚咚拎到奶奶家,在门口站成一头水牛,仰着脖子一饮而尽。
这种“水牛功”是程旷从小学开始练的,那时每周五的班会课,老师会在表现好的小朋友手背上贴一朵小红花,再奖励一瓶酸奶。小小的一瓶酸奶,其他小朋友几口就吸溜完了,程旷能喝一路,到家还剩大半瓶。他想把酸奶瓶带回去给奶奶卖钱,又不愿被其他小朋友知道,于是故意喝得很慢,装出一副“这酸奶怎么这么难喝”的模样。当年不满七岁的程旷倔强地捍卫着自己小小的虚荣心,就为了把酸奶瓶丢进奶奶的蛇皮袋子里时,咚的一下迸发的“我真能干”的满足感。
程旷把空的矿泉水瓶扔进奶奶家旁边的小棚子里,进屋前对着纱窗喊了声:“奶奶我回来了!”
里面立马有人应道:“回来啦。”
小屋子闭塞不通气,尽管开了窗户仍旧没有一丝风吹进来,只有一台小电扇呼呼对着床吹。奶奶从床沿上坐起来,拉开抽屉,抓出一把椰子糖放在程旷手心里,笑眯眯地催促:“快吃!”
程旷剥开一颗吃,怪甜的,随口问道:“哪来的?”
“人家办喜事送的,”奶奶说,“好吃不?”
“嗯。”程旷点点头。
“喜欢吃就多拿些去,我这儿还有好多哩。”她说着,又要拉开抽屉。
程旷摁住抽屉:“够了,手上的都吃不完,剩下的你留着自己吃。”
奶奶收回手,过了一会儿,她又指了指香案:“菩萨面前有橘子,你拿两个剥了吃。”
程旷刚才喝了太多水,吃不下东西,于是摇了摇头。
电视正在播广告,奶奶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程旷想了很久,终于艰涩地开了口。
“程……大伯他来找你要钱了。”
叫程有德这种猪狗不如的东西“大伯”对程旷而言无疑是种耻辱,本来想直呼其名,但是当着奶奶的面,他只能咬着牙,把满身戾气压得死死的,忍气吞声地维持着奶奶眼中乖孙子的形象。
“喔,他是吃醉了撒酒疯,这几天都没来了。”奶奶一边看电视一边说,语气也是云淡风轻的。
“他不是什么好东西。”这话硬生生擦着牙缝挤出来的,程旷忍不住。
“嘘,小点声,”奶奶往窗外望了一眼,确定没人后又回头叮嘱他,“别被他那个老婆听见了。”
“听见又怎么样?”程旷被她谨小慎微的动作刺得喉咙疼,好像一大桶水都白灌了。
在自己家里说句话为什么要提心吊胆的?做娘的为什么要怕自己的儿子?想到这些,程旷不禁攥紧了拳头。可是豪言壮语他不敢说,想了半天,只能说出轻飘飘的一句“你别怕他”。
算不上承诺,也不能构成安慰——只是一句屁用没有的废话。
说出这句废话的时候,程旷突然开始憎恶自己。
“我才不怕他,他再凶也是我的崽,不敢对我怎么样,”奶奶手里握着遥控器,眼神呆滞着不知在看哪儿,那神态几乎像在自言自语,“我找人算了命,说我命里有一劫,捱过了就能活到一百岁,捱不过就成一抔土喽。也没几多年了,我怕什么……”
程旷心里蓦地“咯噔”一下,正想问“什么时候”,话到喉头忽然哽住了——他怎么也跟着搞封建迷信了?去他狗屁的命里有劫!
“我先回去了。”沉默了一阵,程旷站起了身。
“哎。去吧,你妈在店里忙呢。”奶奶说。
从屋里出来,程旷心里堵得慌,他沿着水沟慢慢地走,在拐角的地方嗅到呛鼻的油烟味。
饭馆里人挺多,里面坐不下,围着长围裙、戴着袖套的女人在客人的帮忙下,从店里搬出两张桌子搁在马路边。远远地,程旷看到她揉了揉腰背。
他一声不响地跑过去,接过她手上的一摞红色塑料凳,轻声说了句“我来”,然后就拎着凳子到外面,手指勾住凳子中央的圆孔,一个一个地把凳子拉出来。
“你怎么回来了?”程旷弄好凳子,听客人点了菜,到厨房里报菜名的时候,女人一边炒菜一边问他。
“妈。”程旷没回答,只是叫了她一声。
“哎,”锅铲在铁锅里麻溜地扫了几下,一盘菜油滋滋地冒着热气,她一边应着一边弯起胳膊擦了把汗,“儿子,帮我把菜端出去,靠门的那一桌。”
程旷端了菜,走出厨房前顿了一下,说:“以后我每个周末都回来。”
厨房里炒菜的声音太大,他也不知道方幼珍有没有听见。
有两桌客人吃酒聊天弄得很晚,最后一拨人离开后,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半。程旷把桌布拎到马路对面的垃圾桶里扔了,回来把地扫到一半,里间他妈妈已经把盘子都洗好了,方幼珍从门边探出个脑袋问:“旷啊,晚上吃鱼吧?”
他迟疑了一下,问:“不是没有鱼吗?”他家店里只有鲫鱼,之前有一桌客人点了道红烧鱼,程旷记得他妈妈说“没有鱼了”。
“给别人的是没有了,这条鱼特意给你留的。”方幼珍笑了一下。
程旷看她揭开了罩在水桶上的盆子,从桶里捞出一条鱼来。那鱼活蹦乱跳,被摔在地上还不停地甩尾巴,她又把鱼抓起来,啪——用力地往地上摔了几下。
“我来杀。”程旷把撮箕放到一边,蹲在水盆旁,把鱼捡起来。方幼珍把菜刀递给他,看着程旷娴熟地刮掉了鱼鳞,又利索地切开鱼腹。尽管如此,她还是习惯性地叮嘱了一句:“别伤到手了。”
厨房里又响起油在锅里溅开的声音,程旷洗掉满手的鱼腥味,扭头看方幼珍忙碌的背影,油腻腻的灯泡发出晕黄的光,虫子围着灯泡乱飞,油烟味浸淫的小厨房里,光打在哪儿都是脏的。
程旷“啪”拍死那只讨嫌的虫子,突然又狠狠地憎恶起程有义这个自私自利的孬种。
程有义是程旷那个操蛋的爹,这个王八蛋一辈子的情义全用在名字上了,本身是个无情无义的人渣,吃饱喝足了还要琢磨着嫖小三。方幼珍发现以后,揪着小三头发把她从摩托车上扯下来,两个女人打得你死我活,回家以后,方幼珍却发现程有义那个王八蛋竟然摸了家里的钱逃走了。
方幼珍披头散发不成人样地在家里哭了一天,骂程有义骂得嗓子都哑了,说等那狗东西回来就离婚。
离家出走?程旷冲掉手上粘着的虫子尸体,想起来就觉得可笑。在他缺爹少娘的短暂童年里,还没来得及体验一把离家出走的滋味,就飞快地、歪歪斜斜地长大了。他那废物爹倒好,一把年纪了还玩这一套,年龄都长在猪身上了。
程旷瞧不起程有义,打心眼里厌恶他,并且羞于承认自个儿有个这样的爹。
方幼珍麻利地把晚餐做好了,一桶水带来的饱腹感早已经消失,红烧鱼的酱香味勾起了程旷的食欲,他正是长身体的年纪,早就饿得不行,因此扒饭扒得特别快。
“慢点儿,”方幼珍把汤推到他面前,“你背着书包回来的?重不重啊?小心长不高……”
“已经够高了。”程旷说。
“还能长呢,”她瞪他,又说,“你下周正好把衣服带回来,我给你洗了再背回去。”
“不用,我自己会洗。”程旷吃完了,把碗筷都收拾在一起,端到厨房里洗。哗哗的水流声显得厨房尤为寂静,程旷倏忽冒出一个念头:程有义还会回来吗?
他紧攥着碗沿,忽然感觉到自己的不安,接着烦躁的情绪就涌出来——程旷觉得这种不安是莫名其妙的,要程有义回来干什么?这种渣滓不回来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