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白之年(106)
车停好后,俩人乘电梯直接抵达酒店首层。晚上的大堂里人不多,光线柔和,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薰味。
小七带着人来到接待处,客客气气地对工作人员掏出证件亮明身份,说需要他们帮忙查一个住店客人。前台二话不说,立刻配合要求进行操作。
徐明海此刻无比庆幸小七叔在,这要是自己,八成又得打起来。
“QIU……SHI……”前台在Opera系统中输入拼音,然后点头,“是,潘队。这位客人是昨晚入住的。”
“几,几号房?”徐明海的牙齿微微磕出声响。
“1609,可他已经退房了。 ”
“什么?!他走了?”徐明海的嚎叫瞬间响彻静谧的大堂,惹得一些西装革履的客人纷纷侧目。
前台吓得赶紧翻出一份账单:“这是那位客人的消费记录,上面有具体离店时间。”
徐明海抢过来一看,推断出秋实是从肯德基离开后便回酒店退了房。而那个时候,自己还在家里傻呵呵地做着搬回大杂院的白日梦呢!
“急什么?”小七赶紧安慰脸色愈发惨白的人,然后问前台,“客人入住的时候应该留手机号了吧?”
前台又敲了敲电脑键盘:“是,留电话了。您记一下?”
徐明海觉得这事儿太他妈刺激了,起起落落犹如坐过山车。他忙掏出手机,按下对方口述的号码,重复了一遍才敢打出去。
果子,接电话!果子,是我,快接电话!
可惜,通讯系统不会读心术。手机里传来毫无感情的:“对不起,您呼叫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Sorry……”
中英双语的应答音在徐明海听来,无异于一种充满恶意的残酷嘲笑。一整个晚上纷乱复杂情绪顿时化作巨浪,毁天灭地朝他袭来。徐明海的喉头陡然一热,然后红着眼睛猛地就把手机从耳朵边上拽开,使出吃奶的劲儿往地上死命摔去。
“Sorry你大爷Sorry!”
要说还是诺基亚抗造。徐明海的N78被主人无情砸在地上后,愣是屁事儿没有。话筒里隐隐还能听见中国移动出工不出力的冷漠敷衍。
“……please redial ter.”
“忒儿?我让你丫再忒儿!”
徐明海彻底失去理智,抬脚就往上跺。小七见了,赶紧上前抱住抽起风来的人。
“打不通就再打,你跟手机置什么气?”他一面骂徐明海,一面给在一旁都看傻了的前台道歉。连说耽误人家工作了,如果再有这位客人的消息一定第一时间联系自己。
前台忙点头,并认真记录在案。而徐明海就这么狼狈地被人拖着,一路从大堂回到地库。小七把磕掉了几块漆的手机狠狠扔回给徐明海:“刚才在人家大堂又闹又叫的,现不现眼?”
“我他妈还怕现眼?我死都不怕!”徐明海依旧沉浸在懊恼沮丧的巨大负面情绪里。
小七知道人在气头上说什么都没用,要不怎么那么多刑事案件都是脑子一热犯下的呢?他索性点上两支烟,没好气儿地塞给徐明海一支,然后就陪对方默默在车边傻站着。
看着这位如今也称得上是“大款”的徐老板,小七心里却感慨对方这混不吝的劲儿一上来,根本和小时候没区别。依旧是自己管片儿里那个让人搓火的臭小子。
唉,怕只怕龙钟月老将人误,两下里错系红丝是惹祸的根苗!
铁骨铮铮的刑警队长伤秋悲月起来,恨不得当场来一段京韵大鼓直抒胸臆。
过了许久,徐明海终于缓过来一些。他哑着嗓子说:“叔儿,麻烦您给我送到刚才那家肯德基吧,我车还在那呢。”
“想清楚了?不闹腾了?”小七开门上车。
“想清楚了,还是得保存实力。”徐明海坐在副驾,咬牙切齿道,“只要果子还在北京,我就不信找不到人。”
小七放下心来:“对,这才是解决问题的态度。明儿一上班我就给你扫听去。”
徐明海在肯德基门口跟七叔挥别,然后转移到自己那辆白色牧马人上。他这会儿不想回家,怕回去被爹妈问。他实在没力气再把今晚的事儿复述一遍了。
于是徐明海给李艳东发了条短信,只说人暂时还没找到,自己跟七叔多待会儿。交代完后,他又一个人在车里坐了好久,最后发动车子一路向北来到「珍铎公馆」。
接近凌晨3点的小区绿树荫翳,万籁俱寂。徐明海沿着小路慢慢往里走。这些年,他烦了闷了生意上压力大了就会来这边,自己躲起来喝些酒抽颗烟,也算是某种独特的解压方式。
此刻,徐明海在一片浓黑阒寂中望去,2号楼就只有401还亮着灯。看来这世上寂寞又无助的人,远不止自己一个。
当走进“新房”,徐明海看着眼前空空如也的“家”,眼底又是一烫。
听说,当年开发商有个什么手续没批下来,不允许进行加建。所以2号楼作为整个楼盘唯一一栋低层建筑,被设计成为更加私密的住宅产品,售价也贵出20%。徐明海买到的时候简直开心到爆炸,期间他更是大施谈判手段逼迫开发商送了顶层的露台,并签在了合同里。
就在几个小时前,他还幻想能把人带来这里,然后跟对方说:“果子,这是哥为你打下的江山!当年说过的话我做到了,往后咱就在这儿好好过日子,一辈子都不分开。”
而现在,徐明海能做的只是叼着烟,默默推开阳台的窗户,看到远处身披月色的莹白喇嘛塔。然后,他莫名想起李艳东在家常诵的一个什么经。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度一切苦厄……
徐明海下意识读了几遍,心浮气躁的情绪似乎得到了缓解。他坚信,果子此刻和自己一样,也凝望着同一个月亮。
第二天一早,小七打来电话。N78轻伤不下火线,卖力抖动。
“小海,果子电话还是没打通?”
“没,”徐明海颓然回答,“我猜他昨天退房后就直接飞了。”
“这只是你的猜测,没准人还在北京呢?反正他兹要是敢用自己的身份证住店,咱就能抓着他!”小七差不都已经把秋实的待遇提高到江洋大盗那个级别了。
“而且,你昨儿不是跟我说,果子这些年有可能在香港吗?我打算私下找找关系,看能不能调到果子的出入境记录。为了你们这俩小兔崽子,犯错误叔儿也豁出去了。”
徐明海听了真想远程给他七叔磕一个。
“小海,既然果子这回能鬼使神差地被你瞧见,就证明你俩的缘分压根儿没断。所以别老魂不守舍的,给叔儿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你不是嫌自己老了吗?有时间去剪剪头发,再做做美容啥的。”小七给他打气,“争取见面那天,让你们家果子再瞎回眼!”
徐明海这次不想磕头了,他想哭。
转眼两天过去,一直都没有秋实的消息。而时间却一分一秒地流逝,不为任何人做停留。
2008年8月8日是个万众瞩目的日子。第29届夏季奥林匹克运动会将在国家体育场举办开幕式。
徐明海本来计划带上爹妈一起去看,可老两口却嫌人多天气又热,宁可在家里吹着空调看直播。
徐明海其实明白,李艳东和徐勇根本是心疼那5000块一张的票。吃苦耐劳四个字就刻在他们的骨头上,轻易抠不下去。
其实,徐明海手里的票何止5000?他可等不官网一轮又一轮抽签算命似的售票方式,而是直接从某个靠谱的黄牛手里搞来的A类票。对方说是内部票,位置特棒。
在北京看奥运会开幕式,是他跟果子打小儿就许下的心愿。初二那年徐明海就拍胸脯承诺过,等长大了,要用自己挣的钱买票看。所以,哪怕他这几天心情再抑郁,也不能食言。
当晚,由于私家车不允许开往奥运场馆附近,徐明海便早早搭乘地铁来到奥体中心。出站后,他根据志愿者的指引步行往体育场走去。
离着老远,就能看到绚丽的红光从鸟巢内部亮起,再透过仿若树枝的门式钢架喷薄而出,使其戏剧化的弧形外观更加斑斓异彩。而不远处的水立方则蓝汪汪水盈盈的,如同一个玲珑剔透外柔内刚的巨大泡沫。两个融合了科技感与美感的宏伟建筑一暖一冷,交相辉映,为北京这座古老的城市注入全新的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