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白之年(42)
这本「天龙八部」还是徐明海上个礼拜刚从书摊儿上淘的。秋实之前看过小人儿书,本以为情节都已了然于胸,心情不会再跟着跌宕起伏一次。谁知道一看居然停不下来,所以就带到了学校,抓紧一切零碎时间。
此刻,当他读到「阿紫问姐夫:“她有什么好,我哪里及不上她,你老是想着她,老是忘不了她?”」的时候,突然听见有人说话。
“哎,你名儿可真逗。秋?百家姓里有这么一号吗?”
秋实循声抬头,原来是他们班的“财主”——衡烨。
只见他把好好的校服五花大绑地捆在腰上,像是为了故意露出T恤上的阿迪达斯图标;手腕上的电子表大得像个谍报装置;隐约的歌声从他脖子上啷当着两根耳机线中传出。从头到脚都在努力印证他爸是暴发户的传言。
开学已经一周,凑到一起的孩子们已经迅速根据性别、爱好、脾气秉性、家庭住址划分了派系以及小团体,除了自立门户的秋实。自打小学转校第一天就遭受了无情的嘲弄后,他早已习惯跟同学保持距离。
而跟秋实这种“劲儿劲儿”范儿形成鲜明对比的,就是衡烨这种人见人爱自来熟范儿的。开学第一天就嚷嚷着请全班同学去学校小卖部吃冰棍喝汽水,一下就博得了大家的好感。
所以还没几天,同学间那道看不见摸不着的分水岭就自然而然地形成了。这是种很微妙的感觉,有过集体生活的都懂。
因此,秋实搞不懂对方没事儿跑来拿自己的姓氏开玩笑是什么意思。
似乎是因为没得到什么回应,衡烨挠了挠头又问:“哎,秋实。你喝不喝可乐,吃不吃虾条儿?”
“我不吃……”
话音未落,只见衡烨长出一口气,背冲黑板就坐到了秋实课桌前面的椅子上:“我的妈呀,除了上课回答问题,听见你说句话可真难!我都观察你好些天了。怀疑你嘴上安着开关,上课的时候才打开,下课以后啪叽就合上,特省电。”
“……”
“你以前是不是学过英语啊?上节课你那个对话念得可真……真……”他像是在斟酌形容词,最后一锤定音道,“真地道!”
秋实听了觉得自己像在街边卖煎饼果子。
“嘿嘿,”接着衡烨又露出两排白闪闪的牙齿,“我英语特次。我爸暑假的时候还特意给我找过大学生提前预习呢!可我还是连26个字母都搞不清楚,老跟啊波次的俄佛歌混。对了,你学号是1,肯定是因为咱们第一天那个摸底考试是第1名。听说你跳了1级,其实比我们都小,你学习可真够好的!”
“你想让我干嘛?”秋实问得非常直截了当。说起来,他也跟着徐明海混了3年半,对这种求人之前先给人戴高帽儿的套路非常熟悉。
“就是吧……”衡烨漆黑的瞳仁在细长的眼眶里游走了一番,便压低了声音说,“你能不能帮我写作业啊?”
秋实心想他倒是干脆,抄都懒得抄了,上来就要求代写,于是问:“你为什么不自己写?”
“我看见那么多作业就脑袋疼。而且一写上作业就没时间去游戏机厅了。新出的街霸你玩儿过没有?可好玩儿了,回头我请你!”
秋实摇头:“不用,谢谢。”
“你喜欢看?”衡烨伸着脖子看了眼秋实手里的书,“我那儿没有,但有漫画。好多呢!圣斗士星矢、机器猫、福星小子,你想看什么?”
秋实重新低下头去:“真的不用。”
“那你喜欢听歌儿吗?这个随身借你吧!”说着他便自顾自地把腰间别着的「爱华」摘了下来放在了桌上。然后拿起脖子上的线控耳机就要往秋实耳朵眼儿里塞,“小虎队最新的专辑!”
秋实见状下意识就往后躲了一下。 气氛顿时变得尴尬起来。
衡烨此刻手拿耳机,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显得有些委屈。他憋着嘴说:“其实他们有人要帮我写,我瞧不上。一个个字儿写得都跟狗啃的似的……要不这样吧,我一天给你五毛钱怎么样?”
秋实这回彻底被嗡嗡烦了。他一抬眼:“我给你一块钱,你能别跟我说话了吗?”
被呛了一句的衡烨张了张嘴,像是要努力组织语言再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讪讪地站起来走了。
好不容易恢复平静,耳边也响起了上课铃。秋实叹了口气,把塞进了桌兜里。
下午放学的时候,秋实照例收拾好东西,背着沉甸甸的书包一路从教室冲到了校门口找徐明海。他们现在的学校比起春风二小来要远了不少,学校到胡同单程骑车要十五分钟左右。所以徐明海自然肩负起了车夫的工作,用陈磊赞助的崭新的“永久牌”二八大杠驮着人上下学。
今天的徐明海和往常比起来似乎有些蔫,等秋实都跑到他身边了才回过神来。俩人还没来得及说话,就有人从旁边骑着车呼啸而过。
“哎呦喂~瞧海爷啷当着这小脸儿嘿!酸劲儿还没过去呢?”这人奋力挥舞着手里一张淡蓝色的票,“回头别忘了坐在小马扎上等着在电视上看我啊!哈哈哈~”
“我看你大爷!”徐明海冲着他怒骂一句,“到时候遮着点儿你丫那驴脸,别吓着萨马兰奇他老人家!”
“哦哦~徐明海要气死喽!徐明海没票哦~亚运会开幕式没丫份儿哦~”
随着对方连车带人消失在路口,秋实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北京人民热烈盼望了好几年的「第十一届亚运会」马上就要正式开幕,这可是中国第一次举办综合性的国际体育大赛。四九城里到处飘扬着“亚洲雄风”的旋律;走哪都能看见举着金牌竖起大拇指的熊猫盼盼。
为此,北京大爷们可没少操心受累。兹要扎在一块堆儿,没别的,就是分析亚运会在政治、经济、文化方面的各种深远意义和重要影响。在学校也是,老师天天耳提命面。说上到九十九下至刚会走,大家伙儿有一个算一个,都要确立“在内宾面前,我就是首都;在外宾面前,我就是中国。”的观念。
所以在这种时候,谁要是能搞到一张开幕式的票,身份地位一下子就上去了。说话都能高三度。
所以不用问,肯定是徐小爷这回在同学面前跌份了。秋实这么想着,同时动作利索地跨上了自行车的后座。
其实他最理想的位置是前杠,那样整个人就可以被徐明海罩住。他印象里这个姿势只存在过一次,就是徐明海第一回 带自己去澡堂子的那回。他清晰地记得当时是冬天,天空飘着细细的雪。身后的人只要一说话,灼热的气息就会喷在自己的后颈上。那感觉就像是“刘海儿”伸着布满倒刺的舌头在卖力舔捻,暖暖痒痒的,极为受用。
但后来当他再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徐明海却笑着说其实只有小姑娘才坐前杠呢。于是秋实十分痛恨这种被大家默认的社会行为规则。
此刻他认命地在后面坐稳了,惯性地把手抚在徐明海的腰上:“你想去看开幕式啊?”
徐明海扭过头,前一秒还阴转多云的脸变得晴朗了些。
“你满大街问问,谁不想跟好几万人一起在工体看中国队进场啊!多牛逼啊!”说完后,他握紧车把脚下一用力,一路往家的方向驶去。
“那能买到票吗?”秋实在后面大声问。
徐明海卖力蹬着车:“个别赛事的能买着,开幕式肯定没戏,早卖光了。”
“那刚才那个人怎么会有?”
“他妈是市环卫局的,单位发的票。丫今儿早上一来就开始嘚瑟。”
这时,徐明海把车骑到了一条无人的小巷里。他迎着狭长的霞光,杂技表演似的松开了车把,然后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其实这回去不了也没什么。听说马上就要申请2000年奥运会主办权了。到时候咱用自己挣的钱去买票看开幕式。哎,果子,你说10年后,北京什么样儿?”
秋实心说只要你不跑去和别人结婚,北京就算变成月球表面都没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