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我在德令哈(8)
车窗开了一条缝,八点钟不到,风还没被阳光晒热,带着黎明时分的寒意灌入车厢。
池念怕奚山这么睡会感冒,拖起不知什么时候推到副驾驶前的毛毯,小心翼翼地靠近奚山,搭在他的膝盖往上扯,直到盖过胸口。
他还穿着昨晚盐湖边加上的外套,有点厚,双手抱在胸前。手腕一根黑色发绳显眼地箍着凸出的腕骨,奚山的头发散开后没池念想象中那么长,发梢微卷,簇拥他被晒出雀斑的脸颊。这时那双明亮眼睛闭着,表情有点委屈。
“对不起啊。”池念轻轻地说。
奚山鼻子里哼了一声,可能应他的话,也可能是条件反射。
再次上路,可能因为高原各种方面自带阻碍,越野车也仿佛缺氧,顺一条单行道向前驶去。
朝阳初起时分往东方前进,折磨无异于前几天池念顶着炽热的余晖向西。他没有墨镜,刚开始还不好意思拿奚山的——尽管就挂在后视镜下头——默默捱了一会儿后实在受不了,没打扰奚山,自己先架上。
池念脸小,墨镜基本上遮住了大半张面孔。虽然时不时往下滑,但柏油路的光不再刺眼难耐。
哪怕不跑戈壁滩,越野车都比他那辆破二手好开得多,池念以前没开过越野,优点是适应能力强,他很快地知道如何在平稳和速度里取中间点。
池念开得比限速的80公里还要慢,整条单行道往东去的仿佛只有他们这辆军绿色牧马人。隔了一条二三十米的沟壑,另一边方向上,旅游中巴、各色SUV和自驾车如流水淌向他们来的路。
逆行啊,池念没来由地这么想:“有点酷。”
奚山这条环线好像也不是他在旅游攻略中看过的任何一种,乱七八糟,真应了奚山所言“走到哪儿算哪儿”。
而且到了格尔木为什么要回头走德令哈呢?
如果可以,池念真的会问他一次。
奚山和他换开车人选的地方乍一看荒芜,等池念实际往前开了一段才发现距离东台的服务区已经很近。这边再往前走个大约90公里有个最近才被发现的景点,也是盐湖,比起翡翠湖更清澈,据说是蒂芙尼蓝。
他们昨晚经过的盐湖没有名字,最普通的一个也足够惊艳。柴达木腹地藏了数不胜数的惊喜,大约再过几个月,那个湖也会被列上打卡清单。
池念思绪游离地想了一路,没开音乐,不看手机,专心致志直到停车。
东台服务区比他第一次遇见奚山的服务站规模稍微大些,也是色泽明快的平房扎堆吸引眼球。池念找了个停车位,面前两三步就是超市。
几个穿白裙子的女人在橙色楼墙前换姿势拍照,精力旺盛,不停地变换造型。拍照的也许是她们其中谁的男友,很快不耐烦地说了几句,听不太清,引起女人们的不满,被言语群起而攻。
池念看热闹似的趴在车窗围观全过程,乐得嘴角上扬,被晒也无所谓。
他想奚山太累了,没叫他,打算任对方睡个够。哪知池念只趴了两三分钟,奚山就低低地呻吟一句,自己抱着毯子松开安全带。
“到了也不叫我一声。”奚山揉着手腕,姿势不对睡得麻了。
池念给他拿了水:“你也睡得很香啊。”
“哦?”奚山喝着,含混地问他,“那我说梦话了么?”
池念遗憾:“没,你都不打呼。”
奚山就朝他得意地一挑眉。
“我下去走走。”池念打开车门,半条腿已经出去了,确认似的回头问整理仪容的同伴,“奚山,你会等我一起走的,对吧?”
奚山不答,只朝他比了个“OK”的手势,同意他们这段旅途绑在一起。
第7章 浮木
清亮日光迅速升温,土地炽热。
池念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满脸的水,还没走两步就被风吹干了。虽然用湿纸巾擦过脸,但一抔冷水无疑真正让他回归现实。
相似的环境,服务区,心情已经完全不同。池念记得自己24小时前还无比绝望,打不通的电话和被拉黑的微信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抓不住,于是直接沉入了河底。他不甘心地往上挣扎,最终抓住了浮木。
终于喘过气了。
池念想念早上那盒牛奶,摸了摸肚皮,又开始觉得饿。
服务区都大同小异,国道上不停地掠过向西走去的车。他遥远地看见牧马人的车门都关着,奚山不知道上哪儿溜达了,连窗都锁起来。池念打了个哈欠,还没纠结去哪儿找奚山,先听见了一阵推搡和女人的尖叫。
男人粗声粗气地吼:“你他妈有病吧?!”
“再碰她一下试试。”
池念脚步略一停顿,差点走不动路。
是奚山。
“你认识啊?”
奚山没说话。
“问你是不是认识!?”男人推搡他的肩膀,第一下没推动,声音反而更大,“不认识那关你屁事!识相的赶紧滚!”
“要动手?”
奚山声音不大,也很冷静,但池念就是莫名觉得他已经在发火边缘。
停车场和招待所中间的空地本来就人多,突然发生的争执吸引了周围等游客的中巴车司机与一些下车放松的人。不至于围得水泄不通,但四处都是意味不明的目光,活像看一场争风吃醋。
奚山个子高,人群外围也能看见他和几个牛高马大的男人正在对峙,伸开手臂,挡住了白裙少女。少女的脸藏在奚山背后,她把横在自己前方的一条胳膊抱得很紧。
男人脸红脖子粗地吼,奚山表情不变,也半步没退。
周围变得更闹了,嘈杂中,有人七嘴八舌地问:“什么情况啊?”
池念抿了抿唇,弄不清楚但先有了选择。他没直接过去,反而抬腿走向招待所底楼的巡警值班室。
巡警值了一天的夜,正半靠在椅子上睡觉。被池念叫起来后,两个人走出门还有点打摆子,但基本素养在,看见停车场快打起来的情况后迅速上去把人分开了。
围观人群的眼神聚光灯似的,等着说明事情原委。
“谁在惹事儿呢?”巡警沉声问了一句。
这种情形可大可小,池念不想惹上任何麻烦。他插进奚山和少女中间,拽了下奚山后背的衣服,让他赶紧解释。
但奚山愣愣的,反而被另一个人钻了空子:“警察同志,我可是好公民!他刚才不知道怎么就冲上来要打人,你们赶紧把他关起来!”
这胖子身边还有个流里流气的同伴青年,阴阳怪气地补充:“就是啊,警察同志,你看这男的眼睛多红,该不会是疲劳驾驶吧——哟,还瞪我?你瞪我干什么,戳中痛处了?警察同志你们不如查查他,搞不好啊,沾了违法的东西……”
他越说越忘形,但巡警好歹没被带着节奏走。
个头矮些的那个巡警皱起眉,目光在几人之间逡巡一阵儿,最终锁定了看起来最柔弱的白裙姑娘,点点她,又点了奚山和惹事的胖子:“你们三个跟我走一趟吧,去了解下情况,不耽误时间。”
另一个巡警忙着疏散吃瓜群众,池念略一迟疑,跟着奚山和那几人往值班室走。
不少指指点点传来,恐怕这出插曲已经成为不少人眼里的闹剧了。
办公室不能随便进无关人员,哪怕是最先找警察的。池念只好在门外一条简陋的长凳上等,他背脊贴墙,坐得宛如小学生一样端正。
招待所环境一切从简,这种地方能临时过夜就不错了,也没谁期待能住个五星级。池念听见里面的对话模糊,至始至终好像都只有那个惹事的男人在大小声,他聚精会神地偷听了会儿,仍没有奚山,倒是巡警呛了男人几句,让他“别在这儿吼”。
一时意识有点游离,池念仿佛置身90年代的某个筒子楼,耳畔偶尔会出现小孩奔跑时的叫嚷,是他住过的地方。
眼神麻木了会儿,突然有人叫他,池念回过神:“啊?”
面前的小姑娘是招待所前台,端了一杯水,腔调像蒙古族,或者藏族,有点紧张地对他说:“喝点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