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清景是微凉(43)
花花刚走出两句,闻言停下来,回头,略显兴奋的表情还没有彻底从他的脸上散去,衬着愣愣的表情,有些滑稽。
我咽了咽口水,任由他看,等着回应。
但花花没有回应,只是静静的看我,脸上再瞧不出任何情绪。
我被看得浑身不自在,便赶苍蝇似的挥挥手:“瞅什么呀,赶紧睡觉去!”
终于,花花眼里的光黯下来,像清晨的街道,路灯一盏又一盏的熄灭。
第30章
那天晚上之后,花花再没跟我比划过手势,无论何时何地,要么,他写字给我,要么,他就宁可不说。我这叫一个烦躁,但“比划费劲”这话是我说出去的,总不能再捡回来。于是只好硬着头皮往下过日子,好在除了这个,花花倒没别的变化,该怎么还是怎么的,偶尔我打趣让他喊我哥,他还会没大没小地扑棱我脑袋,就像我总摸他头那样。
刘迪的行踪慢慢稳当下来,不再夜不归宿,每天正常上工,收工,出操,放风。有一次我聊天,我随口问,那阵子你总晚上不回来是不是跟谁构思越狱计划呢?刘迪大为惊讶,半张的嘴能塞进去四个鹌鹑蛋,路子你还有这计划呢?赶紧敛吧敛吧收起来,不然容易吃枪子儿!我黑线,彻底丧失继续深聊的欲望。我烦他吊儿郎当那劲儿,虽然我自己也不怎么正经,还有我很烦我叫我路子,冯哥,一路兄,哪个不比路子好听,所以礼尚往来,我坚持叫他盲流。
一年中最冷的节气,三九天,悄然降临。
起初谁也没感觉到,因为一入冬,监狱的温度就始终维持在冻不死人但也绝不温暖的恒定状态,每天睡觉蜷成虾米是我们特有的保温措施。但这天不一样,早晨起来洗脸就发生了异常——停水。
“停啥啊,”金大福过来弄两下,定了性,“拧都拧不开了,这是水管子冻住了。”
刘迪已经把牙膏挤出来了,于是这会儿举着个牙刷二了吧唧地问:“所以呢,这是让哥们儿干洗?”
“拿热水浇开不就行了。”小疯子懒洋洋挤过来,脸上的表情分明写着,唉,这同一个屋檐下的智商差距咋就那么大……
刘迪等半天,没等来下文,不耐烦了:“那你倒是浇啊,光他妈说顶屁用。”
小疯子不乐意了,叉腰瞪眼:“你见过诸葛亮拿青龙偃月刀?你见过吴用上阵杀敌?我是智囊,智囊懂不懂,就……”
刘迪生生后退两步,估计是觉着自己再听下去容易口吐白沫。
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不可能真把谁当成透明的,但刘迪的兼容性还是让我叹为观止,随便跟谁都能扯上两句,嘴欠,人得瑟,没多久就成功融入十七号,我仿佛看见了刚出道时的自己。
早知道这样,我还动员大家接纳他干啥啊,整得现在俞轻舟都管我叫居委会的。
清晨时光宝贵,不能由着学龄前儿童白白浪费,于是我和周铖还有金大福人手一个暖水瓶,埋头就在那儿浇,花花则是时不时试试水龙头,看能否拧得动。
隔了夜的暖瓶只保留下一半温度,好在最后弹尽粮绝之际融冰计划终于成功,然后就看着俩袖手旁观的死孩子第一个冲过来享受胜利果实。
我看周铖,周铖看金大福,金大福把指关节握得咔咔直响。
要是全屋儿就他俩三十岁以下我们也就忍了,可是还有个花花呢,这一对比差距就出来了,我得是多有眼光才能认这么个讲文明懂礼貌识大体懂谦让的弟啊!
厂房里的温度比之宿舍要好不少,可能是考量到工作效率。刘迪就在我身边儿扎根了,起初是光聊天不干活儿,后来貌似觉得无聊了,才真正开始研究加工制作。这两天不知道是不是发现了乐趣,干活的速度蹭蹭往上窜。我觉得他挺有劳动改造的天赋,小疯子说这是处理器升级了,单核变双核。
“其实做一做也挺有意思,你看这个怎么样?”
得,学龄前儿童又来显摆作业了。
“好,非常好,全车间就你这灯最漂亮。”
“你他妈都没抬头……”
我黑线,只得从百忙之中抬起头,语重心长地说:“刘大师,我建议你出去之后办个私人艺术工作室,真的,你特适合搞这个。”
刘迪磨牙,半天挤出来一句:“你这张嘴,能损到西伯利亚。”
我坏笑,低声道:“其实有个简单的法儿,你让监狱给咱号把活全免,分数照加不误,我发动大金子他们一起来陪你研究手工艺制品。”
刘迪特平静地看着我,语调都没有特别的起伏:“行啊,你们要不想干就不干。”
我感觉太阳穴突突地跳,总算明白那种逮着好车就想划两道的仇富心理了。
刘迪忽然乐了,好像知道我想什么似的:“跟你开玩笑哪。知道你不是咱这种好逸恶劳的人,你多勤劳质朴啊,监狱要选个先进模范,我肯定投你一票。”
跟这孙子说话太累,你妈他不按套路出牌!
不过有一点,我真没办法把那张玩世不恭的脸和杀人犯结合起来,更别说是光天化日拎着大刀的形象。可能人被逼急了都会干点儿出格的事,我想。
“对了,十五监有个叫西瓜的,你认识吗?”我忽然想起了这位故人,没什么感情成分,纯属八卦好奇。
“西瓜?”刘迪念叨着回忆半天,茫然摇头,“没印象。”
我不甘心,又形象地描述了一下其外貌,虽然我也记不太清了。
刘迪还是摇头。
得,记不住就算了,想来也不是啥明星分子。
“他和我一起进来的,分到十五监,刚进去的时候好像被欺负得不轻。你们那监是不是挺乱?”我转移八卦方向。
“还行吧,”刘迪不太当回事地摆弄摆弄流水线上的各种材料,“监狱不都这样儿么,你当和谐社会呢?”
我耸耸肩,也是。
“不过你们二监倒还真挺太平,”刘迪忽然话锋一转,“那个俞什么来着,挺有一手,虽然人挺招人烦……”
我喜欢他最后这句。
“太平什么啊,前阵子刚死俩人,你不知道?”
“知道,不过这和在哪个监没关系,不想活,放哪儿都一样。”
我搞不懂:“其实咱们这边儿都是十年以下的,有什么想不开的呢,一眨眼不就过去了。”
刘迪扯扯嘴角:“那你这眼可眨得够慢的。”
我总觉着他话里有话,索性问:“你判了几年啊?”
刘迪又想了想,凝思的表情和刚刚回忆西瓜时一模一样,包括答案:“忘了。”
我崩溃:“这玩意儿还能忘?!”
刘迪满不在乎地打个哈欠,一脸倦容:“我从来不记对我意义不大的事儿。”
“操,你这狂妄的样儿真让人特想踹上两脚。”
“行,满足你。”
“我说的是踹脸。”
“……”
晚上睡觉的时候刘迪说这荒郊野岭的,暖气管道送过来早凉了,应该铺地热,电的。我在被窝里蜷成胎儿,还不忘提醒,你可以向上面反映反映。哪成想刘迪来了句,早反映了,我爸说过事儿多。我无语,半天才心情复杂地建议,那只能从增强自身体质做起了,明儿开始每天来段健美操。刘迪说去你妈的吧,恶不恶心。
第二天,我成了预言帝。
“一二三四,二二三四,三二三四,四二三四,跟着我的节拍,九号儿王文炎,你看哪儿呢,再不跟着动我把你分儿全扣光!”
你妈放风时间跳健美操,谁想的损招儿啊!
健美操不比广播体操,伸个胳膊蹬个腿就能糊弄过去,这玩意儿需要律动。
“律动懂不懂!冯一路你那是胳膊还是鸡翅膀啊,瞎扑打什么!”
俞轻舟疯了,绝对的。
只见他站在凌操台上,一会儿卖力示范动作,一会儿举着扩音器监视大家跟着节拍练,大冷的三九天,愣是挥汗如雨。我有点同情他——我是不知道他学这套操用了多久,但我相信,他教会我们的日子,遥遥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