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瘾(13)
餐桌边,杰克曼烟不离手。他看见我露出厌恶的表情,故意往我这里吐烟圈。
“有一些人……可以概括为‘老朋友’吧。这些老朋友,不希望我继续留在这。”许驼说,“为了让我恢复到我应该回到的那种生活,他们会不择一切手段。”
“我不明白,什么叫做你应该回到的那种生活?你现在的生活有什么问题吗?吃饭,喝水,睡觉,心情好了杀杀人,心情不好……也杀杀人,不是过得很安逸吗?”
杰克曼晃着手里的啤酒罐子:“严哥,你的小朋友把你的生活总结的好正常啊。”
许驼苦笑,或许是我的错觉,他的眼中第一次透露出一种毫无修饰的情绪,真实的情绪,没有经过假面具的过滤。
“我们所谓的正常生活,就是不在任何地方久留,不和任何外人产生纠缠。”
“‘我们’?你们这样的人很多吗?”
“就我所知的有三十多人……没人知道全员一共有多少。”
“——有一个人应该知道。”杰克曼说。
许驼打断了他的话:“不需要让雪明了解他。”
男人耸肩,又打开一听啤酒。
时间太晚了,我们从餐厅回家时连车都没有。许驼问杰克曼借了车,一辆闪电黄的超跑。
“不用还了。”杰克曼说,“知道你没有好车。”
许驼还是约了下周还车:“太醒目了,我们现在早就和活靶子没两样了,你这是靶子上再加一盏信号灯。”
“我能这样活十年,凭什么你不行?”他伸了个懒腰,围上披肩,坐上另一辆跑车,“——晚安了,亲爱的。”
跑车引擎声惊破黑夜,飞驰而去。和他相比,许驼的车开的就乖巧多了,和田园漫步一样。
“——我能不能理解为杀手组织?”我问,“你们从前是这类团体中的一员?”
“你这么理解,也算擦边正确。”
“那我能理解其他成员不希望你们和外人有纠缠。但为什么他能活那么高调?这家伙今年还有二十场国内巡回吧?”
许驼用眼角的余光瞥过我:“所以他被同类猎杀、以及猎杀同类的经验最丰富。”
对于接下来怎么办这个问题,许驼好像并不是很担心,但不排除他在我面前强撑装镇定。
“你的伤还好吗?”我问。
他点头:“没事,之后就有防备了。”
“你之前对着那个叫‘老徐’的,没有防备吗?”
“……他直接问我,是不是和他一样,有了喜欢的人。”说到这,他沉默了一会儿,“我几乎和他说实话了,我说,为了一个人,我想再在这留一段时间。”
“……是吗。”
“就在那时候,几秒钟吧,没有对他太防备。”他自嘲地笑了,“我被他刺伤、又打伤他之后,在他的包里发现一小罐骨灰。他当时快死了,告诉我,那是他恋人的骨灰,希望我能把它放回他手里——几年前,他和一个姑娘相恋了,辗转反侧了很久,最后亲手杀了她。”
“你还给他了吧。”
“想什么呢,腰腹三个深度刺伤,只能靠敷骨灰先止血了。”
这人怎么这样!我狠狠瞪他一眼。
这时候,我的手机响了。
他停了车,神色警惕:“谁会现在来电话?”
——祁蒙竹。
我咽了口唾沫。许驼还不知道,就是这人帮我销毁老徐学生的尸体的。
“朋友……”
“凌晨两点来电话的朋友?开公放。”许驼微微皱眉,“你应该也被盯上了,你身边的人也会有危险。”
我按了拒绝接听,挂了电话:“啊,按错了。”
许驼继续开车,没说什么。可几秒后,手机又接到祁蒙竹的电话。这次,许驼的动作更快,按了接听键,切换了公放。
祁蒙竹激动的声音顿时涌了出来。
“——戴雪明,我找到了!你马上来市五医院的癌科楼,我找到愿意被我杀的人了!”
这话的信息量太大了。许驼瞬间一脚急刹车。我差点撞在前窗玻璃上。足足有半分钟,我不敢看他的表情。
说完那句要命的话,祁蒙竹就结束了通话。我们的车在深夜大马路上停了很久,许驼深吸一口气,指着手机。
“他的声音有点耳熟啊,”他轻声说,“是不是那个……被我用铁桶……之后还去报警的……”
我点头。
“不是我太神经质,你要交点正常人类做朋友啊,雪明。”
他掉转车头。我说我们要去哪?他说,市五医院。
“他都自己跑去医院了,干嘛不送人送到家,直接护送他去停尸房?”
他的语气有些咬牙切齿。旋即,超跑的引擎终于轰鸣了起来,雷电般窜过空寂无人的马路。
第10章
我们到了癌科楼。这个时间点前往病房,有种来见病重亲人最后一面的感觉。
经过护士台的时候,夜班护士问我们是几床的家属。许驼的语气天衣无缝:“18床刘建华的家属。”
护士没再管我们。
18床的人真的叫刘建华?我眼神狐疑。许驼拍拍我的头:“随口编的。这种病房翻床率高,周一收进来说不定下周一就送走了,18床叫刘建华王建华还是周华健一点差别都没有。”
市五医院是本市的三甲,癌科的病房床无虚席,走道里都摆满了病床和家属床。原本宽敞的走道里左右都堆着病床,只有中间的狭小空间能通人。我们从一堆熟睡的病人和家属中间穿过,有种走在人皮地毯上的错觉。
“你是不是喜欢阿杰?”他忽然问我这个问题。
我呆住了。
“我有次看你手机的音乐app,里面有他的专辑封面。”
“啊……以前上学路上会听。”我不想承认还攒过零花钱去买他的CD。
“我还没听过他的歌。”
“为什么?感觉你们很熟。”
“就是因为太熟了,所以对他做的事没什么兴趣。你看,你也对我平时做的事没兴趣啊。”他笑着说,“不过我偶尔会看见他的宣传照,正常得几乎要认不出。”
不是的,只是他在我们面前把本质显现出来了而已。
这世上的人,一旦迈入了名为“大人”的界限里,就会裹上一层正常人的外壳了。白天的时候按时上下班,对同事微笑,中午点一份套餐,研究地铁换乘路线图。
他们的脑子里会想些什么呢?想被卖早餐的男人按在花坛上做?想杀了那个总是满口跑火车的主管?等地铁的时候,想将前面那个自拍的女人推下月台?想偷偷在公共广场上狗一样的尿出来,想掐死沿路看到的每一只流浪猫和孩子……
大部分人直到老死也不会遇到一个能彻底撕下面具的场合。正常人的面具下,人性本就是千奇百怪的。“正常”只不过是人类自己给自己划出的假想,“大家都是正常人”这句话本身就是这个荒唐人间最荒谬的安全词。
所谓灵魂伴侣或者真爱,无非是遇到了一个能够接纳你本质的人而已。说到底,人类叫做人类,不叫正常人。
人类中没有正常人。
许驼对我说过,人很容易就被不正常的东西吸引。
因为不正常才是本质,本质当然是迷人的。熟手甚至能小心翼翼地将自己本质的气味遗留在人群中,或者无意中散发。
“那个叫祁蒙竹的,就是这样被你吸引的吧。”他说。此刻,我们站在医生办公室门口。这是祁蒙竹说的见面地点。“我掉以轻心了。你对‘果汁人’很有吸引力。”
“‘果汁人’?”
“有的人像果汁一样,看上去是维生素丰富的健康食品,实际含糖量超标,本质十分危险。果汁人很多的,你这种不擅长掩饰自己本质的人,对他们而言就像禁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