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瘾(31)
水声停止了。淋浴房的门打开,从里面走出了一个我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会出现的人。
——夏墨。
他裹着浴衣,一边系着腰带一边向我走来。看见我一脸警惕,他笑了笑:“早啊。”
“……你为什么在这?”
“我在这很奇怪吗?”他走到我身边,拿起椅子上的遥控器,电视机休眠的屏幕重新亮了起来,“偶尔会回到这里来住一段时间……啊,你都看到这里了。”
我没有回答。
他继续播放那些光碟,看着屏幕中的自己——夏墨的腹部越来越大,但他的其他肢体并没有消瘦下去,这不像是肝病或者感染寄生虫的样子。
“那个疑问,不是只有你提出来了。许驼和小杰在从前问了我很多次。”他说,“‘雪雅的妈妈是谁’,‘我的妻子是谁’……诸如此类的。”
然后,他微微拉开浴衣的下摆。在平坦而线条柔和的小腹上,有一道伤口的缝合痕迹。
“Hermaphrodite。”
在我彻底失去思考能力的时间里,他说了这个词。
“生物学上,极小概率的发育畸形,染色体的异常,导致拥有两套完整的性别体系。怀孕本身又是一种极小概率才能发生的情况,却偏偏发生了,那是我被囚禁在这里的第二年,他答应放我出去——但其实我逃再远也没有什么用,我已经被这里彻底囚禁住了。”
“……他……是谁?是L班的真正控制人吗?”
面对我颤抖的声音,夏墨点了点头。
“然后,我就要带你去见他了。”他拿起被放在桌上的一套衣服递给我,“我猜他见到你,一定会说一句话……
……‘你让我想起夏墨年轻的时候’。”
第22章
监牢只是一座庞大建筑物的一部分。
夏墨用钥匙打开了门,外面不是出口通道,而是上升台阶。因为药物的肌肉松弛作用,夏墨扶着我往上走。这栋建筑物没办法用正常的逻辑去解释——我被关的地方是地下室,大约在地下三到四层的地方。抵达一楼时,我终于看见了光亮——阳光被布满灰尘蛛网的玻璃过滤成死灰色,水泥地板上堆积着枯叶、垃圾,还有老鼠的尸体。
见过那种乡镇偏僻角落的废弃厂房吗?差不多就是这样的地方。
“……我能问那些照片和视频的事吗?”在二楼的台阶上,我不得不停下来休息一会儿。“你遭遇了什么?”
他也在我身边坐下,阳光落在我们的身上,如同被子,带着某种沉闷的温暖。
“现在在加州看见中国留学生,大家都很光鲜,不用为生活费和学费发愁。”他苦笑,“我十六岁留学的,但在那个时候,留学生的日子不太好过。”
没有补贴和奖学金,没有语言课程,甚至连学校的宿舍都没有办法住进去,必须在外面找住处。夏墨那时进入了心理学院,他的父母都是传统的知识分子,更希望孩子能学理工科。或许因为夏墨先天生理上的异常,他的父亲对孩子呈现出的所有感性天赋都感到不安。
除了学业,还要不间断地打工赚学费与生活费,在这样的生活下,他在美国度过了十八岁的生日。就在那年,心理学院设立了面向亚裔留学生奖学金,也因为学业突出,州立某心理研究所也向他递来了假期见习邀请……他的人生平缓而向上游走,如果没有发生意外,那么他会拿到奖学金,不必再每天打工,顺利完成学业、进入研究所,工作,老去,留下几本著作。
“有一次年度课程汇报,我的学长因为车祸进了医院,我临时代替他做演讲。”
——我记得第一张光碟中的视频。在心理学院的大教室中,夏墨拿着稿子,磕磕绊绊地进行演讲。
这应该是个重要的转折点。因为身边的他眼神黯淡了下去。
“有人把我的影像录了下来,交给了那个人。”
大学有它的资助人,其中最大的资助方是李氏财团。
“是我知道的那个李氏财团吗?”我在大一进修过经济学,听说过这个家族的事迹,“四十年代在美国沿海以恶名昭彰的码头华人黑帮起家,直到后期开始运输业和面向东南亚区域的军工走私,在七十年代成为巨头财团……”
如果是这个李氏财团,那么祁蒙竹的家族在它面前也只是个婴儿级别的对手。这种老资本财团的铺面之广,渗透之深,几乎已经涉及人类所有的产业。
“之所以资助心理学院……这样的大家族,并不是每个人都经商的。李氏家族中曾经出现过一位心理学家,叫做……”
“——李奋?”
夏墨点头。
那时,李氏的继承人名叫布鲁克,一般人们会用他的中文姓氏“李”来称呼他。布鲁克·李,是李奋的儿子。
夏墨十八岁时,李奋之子三十多岁。李氏的商业已经难以阻止地扩张到全球的各个角落,然而,布鲁克却从父亲留下的文章中得到了灵感,有一件想做的事。
他想还原父亲李奋提出的那个假设——“L班”。
“如果当时关注商业新闻,就会知道他的名声有些……”夏墨一时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形容,只能耸耸肩,“……声名狼藉。他那年三十几岁,却结过五次婚,有两任妻子都不明原因死亡,关于他的暴力诉讼不断……所以在我的印象里,学院的资助人是个有钱却喜欢打架的花花公子。他之所以让助理来联系我,只是想偶尔做些助学之类的小慈善,好挽救自己的形象……是的,我以为只是这样……”
布鲁克的助理来到学校找到他,带来了好消息——李氏财团准备资助有经济困难的留学生直到毕业,夏墨被选中了。在那个夏天,他先是被带到了洛杉矶,布鲁克的私人庄园。
初遇场景很难被详细回忆,那段记忆开始模糊起来。他只记得,布鲁克很高大,年轻时的他有着近乎干篮球运动员的体型,手掌宽厚有力。他穿着运动服见夏墨,这个人刚从球场下来。
那是一段很愉快的日子,夏墨说。他们在庄园里聊天,组织舞会和派对,布鲁克请来了许多专家,他们在书房里进行学术讨论。这个人身上展现出了某种原始却有力的思想,野性的,生机勃勃的,没有经过学术驯化的……
他并不像夏墨想象中的那样粗鲁而傲慢。
“随和,开朗,没有距离感。有时表现得像个孩子。”
“考虑到他把你囚禁在那那么久,还创立了L班,那肯定不是他的本性。”
“……夏天快过去时,他邀请我一起去旅行。从美国到埃及,再回中国。你会旅游前睡不着觉吗?哈哈哈……在出发前半个月我就开始失眠了,我是那种容易对旅行感到激动的人。然而……”
说到这,夏墨的声音轻了下去。
“我的旅行,就在这里中止了。”
——这里是中国西南方的某地,在二十几年前,这栋楼房就已经因为年久失修而废弃了。很多外商认为之后一定会开放外资引入,提前开始挑选工厂地址。
当旅行计划进行到中国后,夏墨被带到了这里的地下。
之后,就是整整两年多无休止的虐待和恐吓,以及精神摧毁。布鲁克每隔两到四个月会来一次,每次停留一周左右。
他对研究夏墨的身体有着强烈的兴趣,其中一项“研究结果”最后导致了雪雅的诞生。
“雪雅出生后,我的表现让他满意了。所以我被允许离开这里。”
然而,仅仅在一周后,夏墨就弄到足够的资金,带着女儿逃走了。两人在许多地区和国家都停留过,在逃跑过程里,他收养了两个相依为命的流浪儿。
——那是年幼的许驼和杰克曼,可能七岁,可能九岁十岁。两个孩子因为不知道生日,都说不清楚自己的年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