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一个人待在家里不安全,靳枢名干脆把小孩带上车,和自己一起在雪山里颠簸。”
斯野回想不久前驶过的路,心有余悸。
现在是夏天,而且经过这么多年,路必然已经修缮多次。
当年的冬天,一个小孩子跟在车上,会有多危险?
“靳枢名给小孩说,看,这就是帕米尔,是爸爸和阿妈守护的地方。它是不是很美?等你长大了,你就是帕米尔高原上的雄鹰。”
“你愿不愿意像爸爸和阿妈一样守护他?”
小孩眨眨灰蓝色的眼睛,稚嫩的声音坚定地说:“愿意!”
“小孩的姨母看不过去了,靳枢名和古兰茹孜上山时,古丽巴依就把他接到自己家里。”
“小孩在古丽巴依家过了一个温暖的冬天。这个冬天快要结束时,靳枢名和古兰茹孜的车从一条险峻的路上翻进山沟。”
斯野的心狠狠抓紧。
靳重山回头,看向沉默的断崖,沉默的公路。
“你看,其实这个山沟没有多深,那个斜坡也不算陡峭。如果不是冬天,如果有人经过,他们应该能够活下来。”
斯野想抱住靳重山,却又明白靳重山并不需要安慰。
“他们俩,仗着念过大学,有文化,一贯我行我素。古丽巴依、库尔班,还有其他塔吉克族,包容了他们太多。”
斯野想到靳重山曾经说过,塔吉克族不与其他民族通婚。
那古兰茹孜和靳枢名?
“哥,你的父母……”斯野不知道应该用什么词,父母吗?还是像靳重山那样直接叫名字?
“他们是怎么认识的?”
靳重山唇角扬起极轻的笑,“在你的家乡。”
斯野惊讶,“什么?”
“古兰茹孜是大学生。那年头,塔县哪有几个大学生,尤其她还是女孩。”
“她考到成都,那么远的距离,家里的长辈差点不让她去。”
但古兰茹孜说服家人,离开生活了十八年的闭塞高原,前往陌生的四川。
在那里,她与同样远道求学的东北小伙靳枢名相识相爱。
毕业前夕,古兰茹孜告诉靳枢名,她会带着知识回到帕米尔高原,请求靳枢名和自己一起。
塔吉克族的姑娘不能嫁给其他民族的男人,但两颗炽热的心足以冲破一切世俗阻碍。
靳枢名问:“如果我跟你去帕米尔,你会因为你的家人放弃我吗?”
古兰茹孜坚定摇头,“我不会!”
靳枢名笑了,“那我跟你去。”
两人的爱情起初并未得到家人的祝福。
但古兰茹孜并不在乎,就像当年执意要离开家乡,看看外面的世界一样。
此刻她执意追求真正的爱情,将自由、眼界带回家乡。
靳枢名在村外搭起屋子,夫妻俩养牛养羊,空闲时给小孩们上课。
他们家的羊养得最肥,渐渐有牧民跑来向他们讨教。
古兰茹孜大学学的就是农业畜牧,专业知识讲起来头头是道。
不久,夫妻俩就出了名,慕名而来的人络绎不绝。
古丽巴依将父母请来,偷偷看姐姐和姐夫的生活。
靳枢名高大勤劳,干起活来不输塔吉克小伙,对古兰茹孜也很好。
慢慢地,家人终于接受他们这离经叛道的婚姻。
古丽巴依还问过靳枢名,“姐夫,你不想家吗?”
靳枢名云淡风轻地笑了笑,“我答应了你姐,要为她守护辽阔的大地和巍峨的雪山。”
当年还小的古丽巴依不解,“那我姐答应了你什么?”
靳枢名眼神平静而幸福,“她嫁给我了啊。”
婚后第三年,古兰茹孜和靳枢名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
新成员的到来让家中充满甜蜜的气氛。
古兰茹孜说,等哥哥大一点,还想再生个弟弟或者妹妹。
不然哥哥太孤单,长大后都没个照应。
她就是从小和古丽巴依互相照顾着长大,小时候妹妹是她的依靠,将来妹妹是她能够托付家人的人。
当时没有人觉得这句话有哪里不对。
直到那场车祸的降临。
严格说,古兰茹孜和靳枢名都不算护边员,他们只是将所有空余时间和财力都利用起来,让护边员稍微不那么辛苦。
夫妻俩说好这趟回去后,就上古丽巴依家将儿子接回来,给儿子宰一头羊,一半烤着吃,一半烫四川火锅吃。
两人虽然都不是四川人,但读书的四年早养成了四川胃,就好那一口麻辣。
但他们到底没接到儿子。
三天后,搜救队员在山沟里找到了他们深埋在雪中,早已冰凉的遗体。
故事讲完了,靳重山自始至终很平静,但斯野难以平静。
靳重山从未提到那个男孩就是他自己,可斯野知道,那只能是他自己。
靳重山有一对互相深爱的、思想开放的、勇敢的、心怀大爱的父母。
但在抚养孩子上,他们未必是一对称职的父母。
他们降唯一的孩子孤零零地留在他们深爱的土地上。
靳重山确实如靳枢名希望的那样,成为了帕米尔高原上的雄鹰,护佑着这方大地。
莫名地,斯野觉得不对。
靳重山继承了双亲的胸怀和责任。
但好像不该是这样,至少不该只是这样。
斯野几乎是情不自禁地从后面抱住靳重山。
他知道靳重山不需要拥抱和安慰。
但他想这样做。
或许需要拥抱和安慰的是他自己。
“重山两个字,是靳枢名取的。”靳重山没有拨开斯野的手,淡淡开口,“我没有塔吉克名字,只有这一个名字。”
“重山,是永远告别家乡,翻越重重高山,来到喀喇昆仑的意思。”
“重山是路途上的阻碍,他们想要翻越它。”
“但后来有人跟我说,旷野奔向重山。”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重山也可以是目的地,是归宿。”
第19章
六天前,当这句话被斯野脱口而出时,它甚至根本算不上告白。
那只是一个在经历了长达半年挣扎的人,第一次来到帕米尔高原,所发出的最纯粹的感悟。
斯野为自己的口不择言尴尬得耳根滚烫时,绝对无法想象,它对靳重山来说,竟是世间仅此的承诺。
他用这句话叩开了靳重山的心门。
斯野转到靳重山面前,急切地想要在那双灰蓝色的眸子里看出些什么。
动摇、激动、感慨……什么都好。
可即便说出刚才那样绝不客观也绝不理性的话,靳重山的眼神还是如往常平静。
那是高原上神圣缥缈的湖。
湖心含着他的倒影,一动不动,仿佛害怕惊扰了他。
可是看得再仔细一点,却又能察觉到天光坠落溅起的微小涟漪。
斯野注视着自己的倒影,忽然,心中涌起一股莫名而浩瀚的悲伤。
这无关乎疼痛,无关乎悲剧,无关乎此情此景。
命运的玄妙在于,一个人发自内心,几乎可以用私密来定义的一句话,居然可以照进另一个人心底。
他们有截然不同的人生,又似乎共享了彼此的人生。
“哥。”斯野情不自禁地环住靳重山的脖子。
上一次,他借着酒意亲吻靳重山,两人身高的差距令他不得不稍稍踮起脚尖。
这次,他向往的那片湖水却迎他而来。
低头亲吻他时,靳重山长长的眼睫垂下来,如同雄鹰展开的羽翼。
斯野的嘴唇与呼吸一并被掠夺,脑海撞开纷乱的色彩。
靳重山带来的色彩像靳重山本人一样温柔而强势。
他掠夺他的吻,色彩掠夺他的神智。
他无法思考了。
不知道那覆盖住这片湖水的鹰羽是要关住里面的情绪,不让他发现。
还是仅仅一时忘情。
或者二者兼而有之。
被靳重山牵着往斜坡上走时,斯野才从突如其来的吻里清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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