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后,杜恒熙抱着被子盘膝坐在床上,有些怔怔。
清早,安秀心披着衣服下来问他昨夜睡得怎么样。
杜恒熙坐在餐桌前喝稀粥,没有抬眼地说,“还是老样子,不要相信这些东西,怪力乱神的,传到别人耳朵里会说我们迷信封建,不是革命的立场。”说完用餐巾抹了抹嘴,叫来下人,“把那道士昨天布置的符和镜子都拆掉,一样不要留,全部扔出去,扔的远一点,不要让人看到是我们家的。”
安秀心委屈而茫然地站在一边,看他吩咐下人做事,有一种好心办了坏事的无措。
杜恒熙安抚她一道儿过来吃早饭,他则看起了今日的报纸。餐厅里一片静默,只有来来去去走动的脚步声和轻微的咀嚼声,杜恒熙余光中看到有人抱了一个木头牌位往外走。
杜恒熙出声拦下她,“这是什么?”
被叫住的下人转过身,恭恭敬敬回答,“昨天那位道长大人给死人立了灵龛,还供奉了香火呢。”
杜恒熙犹豫下,随后说,“把这个留下,灵龛不要动,其他的拿走。”
“是。”
安秀心奇怪地说,“不是不要留吗?”
杜恒熙说,“立起来又毁掉是不敬重。”他摊开报纸,推过去一点,“我看到最近有几出新戏上了,你在家里闷着也没意思,出去逛逛吧,就当消遣一下,需要钱的话,找管家支取就是。”接着又说,“我在外头新赁了一个宅子,孤男寡女独处总是不便,等收拾好了,我会先搬到那里去住。”
安秀心愣了一下。
安秀心总觉得这次再见,和杜恒熙又生疏了不少,虽然原先两人也没有多少亲热,可原先的杜恒熙没现在那么不可接近。他处事圆滑温润,虽然待人有一点疏离冷漠,却还把握得恰到好处,不会让人觉察出来。而现在的这个,已经彻底放弃了伪装,变得冷酷强硬,不通人情。
安秀心从前还能看到他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一些本来性情,可现在杜恒熙已经彻底将自己封闭起来,让她觉得遥远而陌生,什么都看不透。她终于开始疑惑,自己是否真的能接近他,感化他?父亲走时问自己要不要跟随,自己是不是选择错了?
杜恒熙等了她一会儿,见她不说话,终于觉得自己说的有些强硬,便放柔了语气,温言道,“你看看喜欢哪部,我今天没什么事,陪你一道儿去看。”
安秀心看着他英俊的眉眼,勉强笑了笑,随手指了部穆桂英挂帅,于是下午两人便一道儿坐车去了剧院。
牡丹剧院二楼的包厢内,杜恒熙抽着雪茄,座位旁的小桌子上泡了壶香茶,散发出淡淡幽香。
杜恒熙从前不会看戏,现在仍旧是不懂欣赏,坐在那不过是枯坐,但从前他总是坐的煎熬,只是为了敷衍同僚。而今他倒是心平气和了,台上的声音过耳不闻,他自顾自有自己的心事。
戏散场后,走下台阶,杜恒熙忽然看到后方的人潮中有一抹熟悉的身影,身段颀长风流,臂弯间挽着一位浓妆艳抹的潮流女郎。
杜恒熙被人流推出戏院,思索片刻,先将安秀心送上了车,自己就留在剧院外等。
白玉良走出大门,先出舞厅后来剧院,他已经有五六分醉意,步伐凌乱,和女伴走在马路边上打情骂俏。正此时,一辆黑色汽车从后方开过来,在他身边停下,车窗降下来,有人喊住了他,“白先生。”
白玉良睁着朦胧的醉眼,转身微微弯腰看过去,杜恒熙坐在车后座,正侧了头向他示意。
一双眼睛乌湛湛的,五官挺拔冷峻,斜照下的路灯光几乎像一道惊雷把他从酒醉中吓醒。白玉良猛一个哆嗦,以为自己看到了死去的故人。
杜恒熙问,“要送你们一程吗?”
白玉良睁大了双眼毫无反应,杜恒熙奇怪地又叫了他一声,他才如梦初醒,后退一步,嘴唇蠕动了下,干笑着说道,“原来是大少爷,好巧,好巧。”
杜恒熙微微一点头,“相请不如偶遇,上车吧。”
司机立刻下车,将白玉良请了上来,那位舞小姐则被另塞了钱打发走了。
杜恒熙请白玉良坐上车,待汽车发动后,对他说,“正好这几日我一直想找你,有些事想跟你说。”
“什么事?”
杜恒熙目视前方,汽车一路前行,偶有路灯光折进车窗内,照亮一点深邃轮廓,“我之前去安朴山那儿的时候,他跟我说了件事,他说我父亲不是他杀的,凶手另有其人。”
白玉良眼光闪了闪,“是吗?他这么说你就信了?”
杜恒熙垂下眼睛,“信了,到了这个地步,他没必要说谎。更何况,你不觉得父亲死的那条巷子不太寻常吗?太窄太偏僻了,没有地方藏人,司机也没有理由开过去。安朴山派了这么多人过去,大街上就敢枪杀,不会还要把人拖到那种小巷子里杀害。”
白玉良沉默半晌,“所以你现在跟我说这些,是有什么事情要我做吗?”
杜恒熙回答,“你跟在我父亲身边的时间多,我想请你帮忙排除一下可疑的人。”
第77章 皆是错
白玉良跟随杜恒熙坐车回到了杜家,因嫌他身上酒味大,胭粉气重,杜恒熙开了一路的车窗。
在车里寒飕飕得吹了一路冷风,白玉良终于清醒过来。
他随着杜恒熙下车,杜家老宅占地广阔,青砖墙体上一片绿琉璃瓦的大屋顶,在夜幕中显得陈旧而阴森。
走进客厅,看到了摆在角落的木头牌位,“这是什么?”白玉良奇怪地上前一步,弯腰端详起上头的金粉刻字来,等认出了名字,大惊失色,“你在家里摆了他的灵位牌?”
杜恒熙却很自然地拿出洋火,点燃了香烛,插在牌位前,“我们本来就是旧识,人死了,往事也随风而散,我给他供奉个牌位上柱香又怎么了?”
白玉良背手后退一步,歪了脑袋端详,见香烟缭绕而上,表情古怪地笑了笑,“我看你这么做,总有种猫哭耗子的感觉。”
杜恒熙上完香,看着这木质的小方块,表情平静,“你不要误会,做都做了,我也没有乞求谁原谅的意思,只是尽一下道义的责任。”他边说着便往侧边走了走,走到了沙发处,慢慢坐下,声音略低,“只是我听人说坠崖死的人,尸首会受折磨,灵魂也会很痛苦,相识一场,我不能让人死了还不得安息。”
“你怎么就这么肯定他就死了呢?”
“不敢确定,以防万一罢了。没死有没死的对待方式,死了有死了的方式。”
白玉良追逐了他的脚步,懒洋洋地瘫倒在沙发上,在茶几底下舒展了双腿,“真是没想到啊,杜云卿,你好狠的心肠。我越发觉得外面的谣传不可信,你明明的确是杜兴廷的亲生儿子,你俩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可惜杜兴廷最后落得个众叛亲离,死于非命的下场,你可千万不要步他的后尘。”
杜恒熙坐在他对面,拿起桌上的雪茄盒,点燃了洋火,不紧不慢地烧一根雪茄,“多谢你的忠告,我会尽量警惕,绝不让人有机会背叛我。其实说起来,背叛的前提是信任,如果你将人人都往丑恶的方面去想,自然也不会对他的所作所为有什么吃惊,受到什么伤害。”
白玉良敏感地撩起眼皮,瞧着他似笑非笑,只是嘴角有些狰狞,“三次易主,你想说我也是个忘恩负义的丑恶小人吗?”
杜恒熙人往后一靠,把雪茄放到唇边,深吸了一口,“我没有这个意思,你多虑了。”
白玉良冷哼一声,沉沉呼出一口浊气,“可人总是复杂的,多面的,你把所有人当做敌人,自然碰到的也越来越坏,境遇就越来越糟。如此恶性循环下去,永无解脱之日啊。”
杜恒熙面色平静而坦然,“当你越接近权力的中心,敌人就会越来越多,朋友却越来越少。朋友和敌人不是永恒的,总在不断转变。”
白玉良一时没有再说话,眯起眼仔细打量了他一番,随后问道,“不错,这个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的,所有的爱和恨也不是100%。那金似鸿呢,他算是你的朋友还是你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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