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儿吧。”金如山率先钻了进去。
成嘉澍也举着dv第一视角钻这个小洞。
进来之后发现这一片就是以前的大门口。厂子是洗煤厂,厂区里很多大型的机械,成嘉澍见都没有见过。
“都变成这样了。”金如山说。
因为今天是跟政府的人碰面,金如山穿得比较正式,里面是西装套装,外面是黑色的长款大衣。
他昂贵精致的皮鞋踩在铺满煤渣的地上,咯吱咯吱作响。
成嘉澍开口了:“以前是什么样子的?”
金如山的眼睛看着厂区,给他介绍:“这里是前门,一般运煤就是从这里进出,这一片都是洗煤的,这边分选,这边脱水和添加,那边做压滤,人最多的地方是……”
他一边说着,一边给成嘉澍指方向,他细致地描述着这个厂区以前是怎么运作的。
随着他的描述,成嘉澍脑海里开始出现画面,仿佛看见了来往的工人,看见了冒着浓烟的大烟囱,看见了一个行业,一个时代。
不知道那时候的天空是不是和现在一样,灰扑扑的。
画面里的金如山越来越自然,没有再像之前那样发现有镜头就不自在。
他一边说一边走,带着成嘉澍看了厂房,看了车队,最后转到了宿舍区。
“两千年左右是洗煤厂最巅峰的时候,那时候厂里有上千人,我们的员工宿舍区差点住不下。”金如山指着最外边的两栋说:“你看,那都是加急盖的。那时候我十三四岁,正在读初中,我们厂里也有很多小孩,每天就一起玩。”
成嘉澍用镜头记录着,听他说食堂的饭菜,听他说自己爸妈太忙,自己和妹妹就自己再厂区里晃悠。
妹妹当孩子王,他当孩子王他哥。
“那边是做什么的?”雷永明指向了一个像演出场馆一样的地方。
成嘉澍看到金如山情绪的变化,放大镜头对准他的脸捕捉他的表情。
看向那个场馆的瞬间,金如山的眼神很明显的黯淡了,垂眸片刻之后抬起头,说:“那是个演出会堂,因为厂里面员工很多,逢年过节都会组织做个晚会什么的。”
金如山说着,转头看一眼成嘉澍,“走,过去看看。”
场馆外墙上已经斑驳,但还是能看得出来上面曾经画过壁画。
成嘉澍的镜头晃过那面墙,是一个穿着红色裙子的女人。
随后跟着金如山一起进去。
“洗煤厂第一届演奏会。”雷永明看到了舞台中央上方挂着的红色横幅。
已经过去十几年,横幅破破烂烂,但还是能看见字。
舞台上甚至还有没撤下去的钢琴和装饰,放置曲谱的架子上还有纸。
场馆空间很大,有上下两层,看得出来他们曾经非常重视文化娱乐活动。
成嘉澍的dv随着他自己的脚步不断前进,最后停在了金如山后面。
从进来之后他就没有再说过话,只是默默看着这个场馆内的一切。
“这起码能坐两千个人了。”
“好像穿越到八零年代。”
雷永明感慨着,他跟着金如山已经有两年了,但是从来没有看过这一面。
没想到自家这个糙中带金的老板家里曾经还有这样的产业,也没想到大家口中带着偏见意味的煤老板,他们的产业也很辉煌正规。
不比现在的什么互联网新科技差。
但是很快他的手机上来了电话,忙听着走出去处理工作上的事情。
成嘉澍默默跟着金如山。
“是不是很破?”金如山突然说话,没等成嘉澍回答,他又说:“以前可好了,有时候学校都要来我们厂借场馆办活动。”
成嘉澍:“那时候一定很热闹。”
金如山:“嗯。”
金如山往下走,走到舞台下面看了一会儿,又默默从旁边绕到舞台上面去。
舞台的地板是用木板搭建的,年久失修,地毯下面的木板应该已经很脆弱。
“小心地板。”成嘉澍说。
金如山却说没关系。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成嘉澍说好啊。
金如山站在舞台中央,昏暗的场馆里早就断电了,倒是屋顶上的瓦片掉了不少,有许多可以透进光来的小窟窿。
成嘉澍往后看了一眼,毫不在意地坐在脏兮兮的凳子上。
像一个观众。
“我们厂里以前有个员工,他老婆很早就去世了,没有再娶,也没有儿女,后来有人在我们厂门口扔了一个孩子,是个女孩,厂里说送到孤儿院去,他觉得孩子可怜,就抱过来自己养。”
“很快,女孩就长大了,她很漂亮也很懂事,她爸爸还送她去学了钢琴。她爸爸是个寡言的人,但是她很开朗活泼,大家都喜欢她。后来那个员工马上就要退休了,女孩说要给爸爸办个演奏会,她偷偷的找了厂子里会乐器的小伙伴,有钢琴、小提琴、大提琴、萨克斯手风琴,很多种,他们一起去找厂里的负责人,借场地。”
金如山讲故事的时候完全没了伪装感,他好像就在那里。
“找了老师帮忙,排练了一个多月,马上就到她爸爸要退休的日子了。就在演奏会的前几天,她爸爸照常跟着车队去矿区检查拉煤,刚好那天矿上有人闹事,闹得很大伤了人。厂里去了好多人谈话,然后矿井塌了,很严重,埋了56个人,死了21个人,其中包括女孩的爸爸。”
听到这里,成嘉澍眼神颤动,实现从dv镜头转移到舞台上。
金如山说着,似乎在强忍悲伤的情绪。
“紧接着因为这次事故,厂里要被关停,那时候正在推国有化,就这么几天的时间,这个厂子就散了,大家都各奔东西。”金如山说完,看向成嘉澍。
成嘉澍:“那这个演奏会呢?”
金如山:“没有办成……不,不知道有没有办成,演奏团的小伙伴们说好的,不管他们在哪里,就按照原来的时间,他们拿起乐器演奏。”
听完这个故事,成嘉澍唏嘘不已。
“后来呢?他们还有再见面吗?”
“没有。”
成嘉澍想问为什么,却问不出口,他似乎也被拉进了那个场景里。
对于他们而言,那个事故是一辈子的痛。
故乡因此带上了一层悲情的色彩。
“厂里很多都是外地人,过来谋生安家,厂子没了之后,很多人也就离开了。”
“好可惜。”成嘉澍说。
金如山转身看这个舞台,他淡淡地说了一句:“是啊,要是能顺利演奏就好了。”
成嘉澍有点奇怪,自己说的是事故,他说的是演奏会。
噔……噔噔。
金如山按了两下那个废弃的钢琴。
“这是……”
“这就是那个女孩的钢琴。”
“没有带走吗?”
“没有,她……搬不动了。”
这句话就像一束强光打进成嘉澍的脑海里,他猛地抬起眼睛看向金如山。
此时傍晚地霞光透过破陋的屋顶,打在那台废弃的钢琴上。
黑白键上覆盖着陈灰,金如山结实纤长的手指悬停在上空,却再也没有按下去。
“我不会弹。”金如山突然笑。
成嘉澍也笑,好像在这个时间点,再不笑一下两个人都要难过得抱头痛哭了。
“但是我会这个。”金如山说着,微微侧身伸出双手,仿佛在按键一样放在前方。
成嘉澍立刻就看出来了:“萨克斯?”
金如山笑,然后嘴里哼着小调,手指轻动,身体随着音调微微摇摆。
原来他也是演奏团的其中一员。
光影流动,破败的舞台和焕然一新的人形成巨大的反差,这个画面比电影还要美好。
很快雷永明就回来了,说时间不早了,晚上还有饭局,是和学校的领导见面。
他们上车出发。
后视镜里蓝色的铁皮越来越远,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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