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镜露出错愕的表情。
除了当初组会上贾依然那句话,他没有看到任何剑拔弩张的对峙,后来贾依然摆出退让的态度继续推进课题,他还以为两人有可能好好谈一谈。
“我确实找他谈了谈。”贾依然告诉夏镜:“他说,无论我以硕士还是博士身份毕业,都不影响我尝试可能的工作和生活,转硕不仅对他的课题造成损失,也对我的毕设含金量造成损失,反过来,我多给自己一点时间念完博士,做出优秀的研究成果,以后可选择的路会更广,除非我没有顺利博士毕业的自信。”
说到这里她笑了笑:“激将法,但我认。”
贾依然讲述这些的态度很平静,看着毫无芥蒂。
“可是如果要工作,博士毕业,会比同龄人晚一步。”
“是的,任何选择都有利弊,不过我想了想,还是同意他的观点。读博是过期不候的镀金手段,而比其他人晚两年进入职场,是我可以接受的成本。而且,我也有更多的时间再思考一下未来的路。”
夏镜顿了顿,问:“你是真的这么想?”
贾依然一挑眉:“不然呢?”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他有时候太过于有说服力了。”
贾依然乐了:“听上去你也是被他说服的人?”
夏镜犹豫片刻,还是简短地给贾依然讲了选课题时发生的事。
贾依然嗤笑一声:“杜老板就是这样的行事风格,尤其可恨的是,多数时候他的判断没有错。不过,他对你还真是够好的。”
夏镜“嗯”了一声:“所以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困惑什么,大概就是太好奇他是怎么想的。”
“夏小镜。”贾依然忽然问:“你老琢磨他做什么?”
“啊?”
贾依然开玩笑:“说起来,杜老板这款是不是你们年少gay男最爱?你不会是看上他了吧?”
夏镜怔了怔,夸张地笑起来:“师姐,话不能乱讲啊,传出去可不好收场。”
贾依然跟着笑了笑,似乎只是随口开了句玩笑。
第二天是杜长闻的讲座。
夏镜坐在台下,听他讲自己早已熟悉的内容。杜长闻穿着衬衫,却不将下摆掖进西裤,袖子也挽到肘际,露出修长的手臂,是很悠闲的姿态。手里握着激光指示笔,有条不紊地一页页讲下去。
但他的语速略快,以至于所有人都聚精会神才能跟得上。
夏镜发现他讲课的口吻和平时组会时不大一样,更风趣精辟,让人情不自禁就听进去了。和私下说话时也不大一样,讲课的风趣精辟源自知识的广博与深度,源自对所讲内容的笃定与熟悉,但私下说话的时候,他不加演练,情绪与喜好都更坦诚地表现出来。
或许不是他表现出来的,夏镜又想,或许是自己刻意辨识的结果。
走神的刹那,耳边仿佛响起贾依然那句话。
“你老琢磨他做什么?”
夏镜不肯深想,立刻回过神来听课。即使所有内容都熟悉,从杜长闻口中讲出来,总是能发掘之前看材料时没有关注到的要点。一旦专注进去,也就无心去想别的了。
这堂讲座过后一周,上课的人交齐听后感。
夏镜录入分数时,发现自己拿了很好的分数。他对杜长闻开玩笑,问他真的没有徇私吗,杜长闻先是告诉他“你应该对自己多一点信心”,随即又在他浮起笑容时补充了一句“不过作为助教,是会加一点辛苦分”,让夏镜笑出声来。
贾依然转硕的插曲过去后,和杜长闻的关系恢复如初。
如她所说的那样,杜长闻并没有因为这个插曲对她与以往不同,而她也气派俨然地恢复了实验室一姐的身份,火速推进课题,竟然赶在杨斌之前开启了第二轮实验。
夏镜见此情形,心想如果换作自己,其实很难做到毫无嫌隙,这两人在待人接物上倒是异曲同工。
杨斌之前撺掇夏镜去关心贾依然,此后知晓一点内情,也劝过贾依然不要放弃读博,然而这时见了贾依然的劲头就叫苦不迭,直道自己失策,并且开始苦口婆心地劝贾依然“不要脱离人民群众的大部队”,可惜贾依然并不悔改。
于是杨斌在同辈压力下也加快了速度。
夏镜不得不两边帮忙。这时也顾不得跟着人家学什么了,两头都要做编程跑数据,顿时忙碌起来。而他自己的毕设选题也初步通过了,这意味着他要一头扎进文献的汪洋大海,遨游到脱层皮为止。
春天就这样以蓬勃的姿态奔向未来,早早就进入雨季。
雨水却从早下到晚。
夏镜和魏泽买了一堆除湿剂放在宿舍,每隔两天就得换一批。楼道墙面,瓷砖上沾着水汽,伸手一摸就是满指湿润,走在路上,枝叶繁茂,翠绿欲滴,细看就是水洗过的亮,连呼吸间嗅到的空气也润润的,天地共此缠绵。
即使落雨,夏镜还是有空就去实验室。
如果杜长闻也来,他就自动负责两个人的咖啡,然后互不干扰地各自工作学习。碰到毕设和课程内容有疑问时,他也并不犹豫,敲开杜长闻办公室的门,让杜长闻答疑解惑。好在杜长闻并没有表现出不耐烦。
面对杜长闻时,夏镜偶尔还会想到贾依然那句话。
但他尽量不让自己想。
第18章
这天,直到下午依旧是斜风细雨,放眼望去都是白茫芒的水雾。
夏镜撑着伞到了实验室,清洗了咖啡机,还擦了擦桌子,坐下来对着课件学了会儿,杜长闻还是没来。
这时候没来,估计今天就不会来了。
自从那场讲座过后,夏镜在实验室面对杜长闻时,总是下意识避免去琢磨他。人在眼前,反倒是一种提醒和警示,别去想,别去琢磨,像绷着一根弦,不要碰。现在人不在眼前,夏镜对着课件上密密麻麻的字,却是看不进去。
后来索性放弃了,他走进杜长闻办公室,去看书柜里的书。
杜长闻说过,这些书他如果感兴趣,可以随时借阅。
俯下身,他在那堆杂书里搜寻,随后抽出一本讲电影剧作的理论书籍。书抽到一半,才发现它和旁边的书之间还夹着一本薄而小的册子,因为抽书的动作而失去支撑,斜斜向前,倒了下来。
夏镜将它也抽出来看。
书有些泛黄,像是什么旧版书籍,封面是一片模糊的街灯车流,呈现出黄白红蓝的光斑,上方写着英文书名。
翻开一看,是本诗集。
夏镜对诗这种东西向来没有兴趣,不过联想到书的拥有者,忍不住看了几页,零零散散看了些句子在眼里,并没有什么感触,只猜想这大概是杜长闻年轻时的读物。
暗自笑了笑,正想把它放回书柜,手中翻到的这页里,出现了一张小小的照片。
动作僵了许久,他最终还是轻轻捏着照片一角,将它取出来看。
夏镜看过院系网站里杜长闻那张照片,所以立刻就认出了手中这张照片里,年纪相仿的杜长闻。年轻,意气风发,即使微笑着,目光也亮得带了慑人的意味。
照片中两个人姿态亲密地紧靠着对方,那人比杜长闻略矮一些,被杜长闻揽着肩,没有看向镜头,似乎在拍下照片的那一刻看向了杜长闻,堪称漂亮的眉眼满是笑意与毫无保留的情感,被照片诚实地捕捉下来。
夏镜捏着照片,僵若木雕。
几秒,可能几十秒之后,他把照片放回书里,手一压,书合拢了。
捏着那本薄薄的书,他又静止了几秒,站起身,拿着书走出办公室。
游魂似的走到会议桌前坐下,面前是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和水杯,他将书放在桌上,顿了顿,再次找到翻页时手感异常的那一页。
照片又出现在眼前。
死死盯着照片里两个人的笑容和姿态,他的脸色渐渐沉下去。
怎么会是这样……
无数个念头在心里盘根错节,交缠不清,他的感知变得迟钝,分明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激烈而急促,却辨识不出是因为何种情绪。
原来竟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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