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章睿民叹了口气,劝他:“沈绰,你这么多年没回过家,要是可以,还是回去看看吧,毕竟是家里人,没有不能过去的事情。”
沈绰沉默了一下,最终没说什么。
挂断电话,他怔神片刻,看看时间已经不早,强迫自己平复心情,收拾了东西出门。
下午他去了一趟启德的研究所,工作结束已经是傍晚,接着倒地铁回去。
中途转车时出人意料地遇到了宋峋,是对方主动叫住他,他们一起走了一段。
宋峋虽然是裴廷约的朋友,但那天被他撞见他俩的事情,沈绰多少有些别扭。
不咸不淡地聊了几句,宋峋没忍住问他:“沈教授,我那天看到的,你和老裴,你们是那种关系吗?”
沈绰其实不太想说,但对方问了,他只能说实话:“我跟他在交往。”
宋峋“啊”了一声,也不知是惊讶还是别的,挠了下头,尴尬道:“我有点没想到,原来老裴喜欢男人,难怪他这么多年都没找对象,我们上学那会儿,喜欢他的女生还挺多的。”
沈绰心神略动,问:“他以前是什么样?”
宋峋想了想回答:“跟现在差不多,不爱说话,冷冷冰冰的,我跟他一个宿舍,厚着脸皮接近他,他才肯跟我说几句话,其实一开始我都没想到他能做个律师,还做得这么好,毕竟律师最需要的就是嘴上功夫吧。”
沈绰却不这么想,裴廷约虽然对事冷漠,但嘴皮子一贯利索,有时他甚至觉得那个人过于聒噪了些。
“……他现在是挺能说会道的。”
这么说时沈绰有些想笑,他也的确弯唇笑了下。
宋峋看到他嘴角的弧度,鬼使神差地问:“你和老裴,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沈绰觉得这个问题还真不好说,他也不知道该怎么算,索性说:“去年情人节的时候。”
去年情人节,他们在国外领证的那天。
“……是么?”
“嗯。”
宋峋和他要搭乘的不是一趟车,他们在岔道口分开。
沈绰先走,宋峋看着他的背影离开,若有所思,又在原地站了片刻,转身走向另一个方向。
上车前沈绰想给裴廷约发消息,想起那人今早出门前说晚上有应酬,便又算了。
坐了两站,他拿出手机,翻出久未联系的一个号码,问对方晚上有没有空一起吃个饭。
二十分钟后,沈绰坐进附近商场的餐厅里,等了片刻,刚下班的女生匆匆而来,坐到他对面,跟他打招呼:“绰哥。”
沈绰点了点头,扫码让女生先点餐。
菜上齐后他们边吃东西闲聊起来,女生名叫沈悦,是沈绰堂叔的女儿,比他小一岁,之前一直在北方,两年前才来的淮城工作。
沈绰出来十几年,和家里人都断了联系,在这边也是偶然遇到沈悦,才互加了个联系方式。
“我看到你朋友圈,”沈绰问道,“你元旦是不是回了趟老家?”
“嗯,因为过年打算跟朋友出去旅游,所以元旦先回去了一趟。”沈悦解释道。
她知道沈绰想问的不是这个,沈绰之前一直对老家的人和事避而不谈,今天却突然约她出来吃饭,主动提起这些,想必不是心血来潮。
沈绰没怎么动筷子,或许是没什么胃口:“……我家里现在怎么样了,你知不知道?”
沈悦安慰他说:“其实挺好的,你放心好了。”
真要说起来,他爸还像十几年前一样脾气火爆,骂起人来中气十足、没人敢惹,他妈也还跟当年一样彪悍泼辣,他的两个哥哥却一个比一个老实木讷,早早成了家,他现在有好几个侄儿侄女,最大的已经快小学毕业。
他们一大家子人都过得不错,除了对他不闻不问,只当没有他这个给他们丢人现眼的小儿子。
“三叔身体硬朗得很,但上个月干活的时候不小心崴到脚骨折,不过我看着也没什么问题,家里那么多人轮流照顾,应该很快就能好起来。”
沈悦嘴里的三叔,便是沈绰他爸。
沈绰蹙眉,沈悦问他:“绰哥,你是不是想回去看看?”
沈绰:“……再说吧。”
他也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回去,毕竟当年被赶出家门时,他爸妈亲口说过,让他死在外头也别再回家。
沈悦点点头:“总之,我是支持你的,你要是实在不想回去也不用勉强自己,反正都这么多年了,还有就是……”
沈悦的声音顿了顿,接着说:“绰哥,你跟庄赫还有联系吗?我前段时间碰到他,他也在我上班的那块CBD里办公。”
沈绰捏着筷子的手停了一下,随即说:“之前也碰到过,聊过几句。”
“那你们……”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沈绰微微摇头,“没什么好说的。”
沈悦观察着他的神色,仿佛明白了什么:“你是不是交了新男朋友啊?”
沈绰沉默,忽然又笑了,莫名放松下来:“嗯,不是很正常吗?”
沈悦也笑了:“也是。”
吃完饭,沈悦有事先走,沈绰一个人又在附近商圈逛了逛,再次走到了淮城的大剧院前。
很巧的是,今晚这里也有乐团演出。
他买了票进场,心境又与上次坐在这里时不同。
单纯而坦然地享受这一刻,不再是为了怀念什么人或事。
拍下张照片发给裴廷约,沈绰放下手机,放松沉浸其中。
沈绰的消息进来,裴廷约瞥了眼屏幕,将手机塞回兜里。
他捏着酒杯,威士忌金黄色的液体倒进嘴里,垂眼看向下方。
下沉式广场上人声鼎沸,中间的台子上正在上演一场野拳赛——
没有规则、没有限制、没有裁判,直到一方倒地流血彻底不能动为止。
台上的俩人实力相差悬殊,与其说是比赛,更像一场单方面的屠戮。
被打的那个一再倒下又挣扎爬起,浑身是血,愤怒嘶吼。
惨叫声、赤裸裸的暴.力互殴、血.腥的气息,不断刺激着一众看客的肾上腺素,周遭是一张张扭曲癫狂的脸,喝多了或许还磕了药的看客们尖叫、大笑,醉生梦死。
同样的场景,或情.色、或血.腥、或暴.力的演出,每一个夜晚都在这纸醉金迷的地方重复上演。
在这座繁华大都市见不得光的地下宫殿里,藏污纳垢的地方,阴暗滋生这些令人作呕的画面。
裴廷约冷眼看着,或许是见怪不怪,抬眼时,目光落向前方高处穹顶下浮动的夜星。
斑驳光亮是这座宫殿唯一的光源,其下是污糟遍地、腌臜丛生。
他面无表情地又倒了口酒进嘴里。
“裴律似乎对这地方不感兴趣。”
身旁的男人开口,也是极其冷淡的声音,盯着下方众生百态的眼神和裴廷约一样淡漠。
裴廷约轻哂:“跟着那位小赵总来过太多次了,没什么新意,叶董连这里也想要,难道也想和小赵总做一样的生意?”
“这地方挺好,”对方说,“脏的只是下面这些人而已。”
裴廷约在人群中看到了赵乾,左拥右抱疯癫若狂,也不知是喝高了还是嗑多了。
这里本就是赵家经营了二十年的欢乐场、销金窟,赵家多少见不得人的交易都是在这里完成,也就是赵志坤刚进去那阵低调停业了三个月,如今在赵乾手里终于到了要易主的时候。
裴廷约慢慢抿了口酒,眯起眼,眼前的一幕幕在记忆里迅速随时间倒带。
二十年前他第一次走进这里,那时台上正在上演的也是一场野拳赛。
十岁出头的他个子还不够高大,被疯狂的人群遮挡,看不清前方台上的种种,只能闻到空气里漂浮的血腥味,听到那些极度亢奋刺耳的声音,以及在抬眼间,看到他爸癫狂挥着手臂、兴奋到脖颈伸长不断往前抻的滑稽背影。
揣在裤兜里的那只手捏住手机,裴廷约的思绪回来,忽然有些后悔刚只随意瞥了眼沈绰发来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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