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晗笑笑。
和贺平秋在一起的这些年,他都快丧失对钱的概念了,也不知道现在跑龙套一天能赚多少。
目光触及车内的猫狗玩偶摆件,他看了会儿才移开视线,将车驶出车库。
“小贺很有钱吧?”
“嗯。”
谭芬对儿子还是了解的,普普通通一个人,没什么赚大钱的本事。
犹豫了下,谭芬还是说道:“他家里人同意你们的事吗?他去世了,会不会怪你找你麻烦?”
“要是有什么遗产,你也多体谅他父母,别跟人争,毕竟老年丧子……”
谭芬一想到这些年喻晗可能在对方父母那受到不少冷眼,就不免感到心酸。
对那孩子也一样,好不容易她和老喻都松口了,人孩子却先走了一步。
“妈,你这几年没少看电视剧吧?”
“不看不看,现在电视还要花钱。”谭芬摇摇头,“不过你是不知道城里多无聊,邻里邻居都跟陌生人似的,也找不到人唠嗑,我就找点小说看看。”
“您还看小说呢?”
“看啊。”谭芬说,“要在里面待好几个小时,不找点事做简直要人命了。”
喻晗顿了下,才反应过来“里面”是指医院的血透室。
一股没由来的郁气升到喉间,扰得他有些发痒。
他想咳,却又咳不出来。
谭芬一周要做三次血透,一个月就至少十二次,一年就144次打底,七年……
最难过的七年他没能尽孝,也没能做好丈夫的角色,到头来两方都没能成全。
喻晗看着前方的红灯,说:“他没父母。”
谭芬有些意外。
“他很小的时候就被父母弃养了,又被嗜酒如命的养父收留,动辄打骂,过得很苦。”
“……也是可怜。”
好不容易长大,遇到喜欢的人,自然不愿轻易放手,用尽一切办法抓在手心,可心里的不配得感却总是拉扯着理智,告诉自己一切都是你强求来的,他不爱你。
抓得越紧,失去得越多。
可偏偏又不敢放手,怕一松手人就彻底不见了。
“他养父已经去世了,亲生父母最近几年也相继离世。”
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贺平秋没什么反应,接到那边的电话也只是说了句与我无关。
他就像一艘在深海里飘荡的小舟,喻晗是他唯一能停靠的岛。
“不养就别生啊,再穷也不能扔小孩……”
喻晗不置可否。
“不过以前扔的一般都是小女孩……他是不是有什么缺陷?”
“没有。”喻晗道,“四肢健全,长相正常。”
贺平秋唯一的缺陷是遇到喻晗后才有的。
“造孽啊……”谭芬叹了口气,“你是不知道我们那个年代死了多少女娃……”
“你还没生下来的时候我就跟你爸说,不管你是男孩女孩我都得要,爷奶要是敢做什么,我就拿着菜刀去跟他们拼命。”
“怎么听着还有些遗憾?”
也许是儿子的态度太寻常,好像并没有因为枕边人的死亡过于悲伤,谭芬也轻松了少许,顺着这个话题聊了下去。
“你不知道我怀上你的时候每天都想着打打杀杀,拿菜刀去拼命的法子都在脑子里演练好多遍了,就怕你爷奶背着我扔我娃。”
“那时候苦啊,哪里能跟现在比。”谭芬长吐口气,“早些年你刚毕业的时候,我就跟你爸想着筹钱给你在市里买套房子,万一你哪天带女朋友回家了,也好有个准备。”
“我那时候以为自己够开明的,还在想你们小两口结婚了要是不想要娃都行,我肯定不催生。”
“但没想到我直接找个男的结婚了。”喻晗也笑,“开明没开到点子上。”
“可不是。”谭芬说,“你们领证领得太突然了,我和你爸都没想到你竟然敢偷户口本。”
从前一直开朗懂事、找不到瑕疵的孩子一闹事就闹了个大的,老两口好两年没缓过来。
“妈。”喻晗突然叫了声,“对不起。”
“也没什么对不起的。”谭芬现在想开了很多,“你那时候肯定也是觉得我们不会同意。”
事实也是如此,如果老老实实出柜,喻见生估计会直接把户口本藏起来。
谭芬倒是没生气多久,她不怪喻晗,只是现在常常想,能让喻晗这么一个孝顺懂事的孩子急到去偷户口本结婚,该是有多喜欢。
现在人死了,她的晗晗又该有多难过。
“那孩子叫什么名字?”
“贺平秋。”喻晗说,“祝贺的贺,平安的平,秋天的秋。”
谭芬在手心比划着这个名字,记住了。
-
喻晗不喜欢医院。
他打小身体就好,很少进医院。
成年后再跟医院交道,不是与母亲有关就是和贺平秋有关,都不是什么能轻松带过的回忆。
见母亲掏出小包,喻晗才知道每次过来还要准备不少东西,除了必需的病历卡,还要带水杯、纸巾,小枕头,压脉带,防止低血糖的巧克力……
好在喻平生提前就放在了袋子里,喻晗对一切流程都很生疏,连血透室的门在哪都不知道,但谭芬早已轻车熟路。
他坐在外面的家属等候区,看着血透室的门,恍惚感觉前方亮起了冰冷的红灯,好像又回到了当年。
他在手术室门口等过两次。
第一次是母亲的肾移植手术,第二次是出车祸命在旦夕的贺平秋。
同一场车祸出来,喻晗奇迹般没出大事,他大脑一片空白地等在手术室门口,医生下达了一次次的病危通知书,追问亲属什么时候到,需要尽快做是否截肢的决定,否则命都可能丢掉。
喻晗当时撒了个谎,他说:“我是他爱人。”
医生问他:“你能决定吗?”
他回答:“我能。我们已经结婚了,我有这个权利。”
那时喻晗还不知道贺平秋真的喜欢自己。
他签完字后还苦中作乐地想,要是换个没良心的人就一直拖着不管,贺平秋一死,母亲几十万的治疗费也就不用还了。
但也只是想想,他又祈祷希望贺平秋醒来不要怪他,丢掉一条腿总比丢命好。
只要贺平秋活着,他下半辈子做牛做马报答都行。
但他没想到贺平秋不要他的做牛做马,他要他的身体,还想要他的心。
谭芬走出血透室的时候,喻晗都没反应过来。
时间真快啊,几个小时唰得一下就过去了,他都不记得自己坐在这里都想了些什么。
谭芬穿得多,上车的动作稍显笨拙:“刚开始做透析的时候最难熬,在里面一躺几个小时,简直要命哟!现在倒是习惯了,看看小说,和病友护士聊聊天,好像也还行。”
“您用手机看小说啊?”
“啊。现在科技发达了,看书都不用带着厚厚一本砖头了,想看什么网上都能搜。”
喻晗想了想,带谭芬去逛了逛附近的商场。
虽然今天年三十,但商场并没有关门,一直营业到下午三点。
“太贵了太贵了,不要。”
“平板看小说方便点,字大,对眼睛好。”
和母亲逛街的过程中,喻晗难得没想别的,他专心陪伴心情不错的母亲,给她买了个平板,买了套新衣服,想了想也给喻见生买了个新手机,还有一套新衣服。
“新年新气象,要穿新的用新的。”
“赚钱不容易……”谭芬虽然心疼,但也没太扫兴,“你爸看到肯定要故意板着个脸,但心里估计乐开花了。”
喻晗现在对喻见生没什么怨气,也提不起来去怨的力气。
只要活着,怎么都好。
“你们高兴就好。”喻晗说,“心态最重要,千万别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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