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罪小队(15)
“让我想想,”他知道迈克尔笑了,“你想让我吻你,对吗,欧文?”
他终于点了头。
“这是你完成今天游戏的奖励。”迈克尔的声音离他很近,好像有个耳机插进他耳朵里那样。
然后欧文得到了那个亲吻。
在他得到这个吻之前,他的身体里有一场风暴在催促,他的心脏细微而不可控制地发抖。他感觉到了迈克尔的靠近,有一个瞬间,他因此屏住呼吸。
迈克尔柔软的嘴唇首先亲吻了他的喉结,很小心,怕碰到伤口,触感细微,却令人震颤。他的嘴唇朝上慢慢移动,亲吻欧文,掠过染血的下颚。一切都速度很慢,欧文听见自己的心跳和脉搏。
最终,那个吻如愿地触碰到了欧文的嘴唇。
欧文如释重负。
这是个很轻的吻,迈克尔没有像之前那样把舌头伸进来,但对欧文来说足够了,它完整了这场仪式,让他感受到足够支撑的关切和珍视。
迈克尔的游戏很完整,从切割欧文的脖子开始,以亲吻他的喉结和嘴唇结束,是一场有始有终的仪式,展示给欧文所需要的一切。
迈克尔离开了欧文的嘴唇,然后又重新吻了他一次。很轻、很柔软。欧文想到冬天在后院吃谷物的雀鸟,还有树下能够见到的红松鼠。
吻离开了,再也没有回来。但迈克尔拥抱了他,拥抱和吻很像,轻又柔软。
接着拥抱也离开了,再也没有回来。
又过了大约两秒,一条浴巾扔在欧文的头上。
“睁开眼睛。擦干水。回床上去。”
欧文停顿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睛,地下是湿漉漉的水,这是他已经熟悉了的浴室。他用毛巾擦自己的头发,也擦了擦脖子和下颚,他低头看看浴巾,那儿只有白色,没有任何血的色彩。他抬起眼睛,开始从浴巾的缝隙里打量迈克尔。
迈克尔看上去有点模糊(这是因为欧文既在发烧,又没有戴眼镜),蓝色衬衫很干净,没有被血打湿,胸口有一块湿漉漉的水迹——被欧文的手抓出来的。
迈克尔站在那里,他的身体上散发出一种笃定,他把袖子撸到手肘,肌肉线条结实也年轻。这像是在告诉欧文,无需担心他会没有控制好游戏的节奏。你只要睁开眼睛,就能恢复到秩序中。迈克尔的游戏了解欧文的需要,他读过他博客上所有乱糟糟的只言片语。
迈克尔让欧文自己解开脚镣,走去外面的床。他站在床边,看欧文老实地把自己锁好。
欧文重新把自己锁好,将钥匙还给迈克尔,然后躺进毯子里。
“准备睡了吗?”
“是的。”
“如果你要去厕所,或者有什么需要,摇铃。”迈克尔在欧文够不到的架子上,把一个摇铃拿下来,放在欧文床边的板凳上。
“明天见。”迈克尔说,他离开了,关掉了灯。
地下室重新变得一片漆黑,欧文的眼前重新变得一片漆黑。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身体烫得像刚刚进了烤箱。他重新体会到发烧带来的疼痛,疼痛让他恢复了理智。
没有人报警、没有人发现他的失踪,他在这个地下室待了两天。只是两天,迈克尔就如此了解他,这令他害怕。欧文对迈克尔说了很多话,对话的内容比他与前女友进行得都要深入。
欧文把手背放在嘴唇上,迈克尔给予他的吻并没有掠夺性,在一个微小的瞬间,欧文感到自己才是那个绑架者,而迈克尔是被他锁在地下室的人。他想走过去,吻他,拥抱他,用鼻子蹭他的脸。
欧文闭上眼睛,事实令他有些许绝望,只是两天,他便开始一定程度上依赖迈克尔——做完游戏的瞬间,他那么希望他来吻他。他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失望,与此同时,他也理解自己的想法。他太久没有踏入一段感情,在这段非常长的空窗期之前,几个前女友都给了他足够糟糕的结局。那些当时令他非常痛苦的经历,在漫长的时间流逝后,变成了一种既定事实。人们不需要疗伤,只需要拥有足够的时间,他想,然而他缺少的正是时间。
头痛令他想不起第二个女友的脸,努力几遍之后,他放弃了。他不得不承认,她们都没有给予他迈克尔所给予他的东西,甚至不及迈克尔给他的十分之一。他努力说服自己,他对迈克尔的依赖是合理的。只是他不知道为什么是他。到底是什么让迈克尔选择了他?他值得被这样对待吗?这感觉很好,也很怪,不真实,是虚幻的梦。
欧文翻来覆去很久都没有睡着,身体软得好像芦苇地里的淤泥。他坐起来几次,喝水、喝水、依旧喝水,每一次从床上坐起来都令他头昏眼花。简单的疼痛和简单的疲惫让他又一次绝望。病痛使人脆弱,他明白,可他无法让自己冷静。我想活下去,他在脑海中对自己说。不知到了几点,他模模糊糊地睡了,模模糊糊地做梦。他梦到父亲的咳嗽,他因为梦里的咳嗽从梦里惊醒,又从现实重新坠入梦中,然后又一次被他所惧怕的咳嗽而惊醒。
小时候他曾经整夜整夜听见父亲在隔壁咳嗽,他的咽喉和肺在欧文的想象里千疮百孔,冒着黑烟。他的父亲并不是那种会在睡前陪在他身边的人,他也不陪他打棒球,欧文没有爱上任何一门运动,只喜欢待在家里,可是欧文还是不想他离开,他还是害怕他因为咳嗽而永远地离开他。那些咳嗽随着欧文的长大越来越严重,让他的脾气也越来越暴躁。欧文从叔叔家回到自己家时,突然发现就连自己的家也需要小心翼翼。咳嗽改变了他父亲的性格,他因小事而暴跳如雷。即使他并不太对欧文发火,但他与母亲夜里的争吵,连同那些无止境的咳嗽一样,把欧文从睡梦中惊醒,又让他在噩梦中睡着。欧文醒来时总是满身大汗,听见可怕的咳嗽声让他睡不着。他开始想象一些怪物和恶灵,试图用一种恐惧对抗另外一种。
欧文又一次惊醒了,他发现自己在干咳,他感到恶心、更加头晕眼花。不可抗拒的干咳越来越严重,无法停止。好不容易安静下来一会儿,又依旧继续。他的耳边是父亲的咳嗽,是他自己的咳嗽。他努力深呼吸,希望自己能够冷静。他满身是汗,害怕会这样一直咳下去,直到死亡的前一秒;他也害怕小时候的噩梦。想点冷静的东西,他努力对自己说。他开始想怪物,衣橱里的怪物,床下的怪物,手心里的怪物,红色的门后面的怪物……它们在他的脑海里跳来跳去,没有一个能够让他冷静,只是把他的脑子搞得越来越糟糕。
这是心理上的,还是生理上的?他不知道。如同有鬼住在他的咽喉。
突然之间,他觉得自己可以想想迈克尔。
他开始想迈克尔,想象迈克尔站在床边,他的手是黑色的,手指又长又细——那是恶魔之手。迈克尔对他笑,手里拿着一把亮晶晶的银色剃刀,他把剃刀架在欧文的喉咙上。“别担心,只要割掉它,你就不会再痒了。也不会再痛了。”迈克尔说,他的眼睛是红色的,他是一个恶魔。“帮我。”欧文对他说。“当然。”他回答,“我很愿意。”迈克尔拿着锋利的剃刀,把欧文的喉结和气管全部割掉了,他笑着舔掉了沾在手上的、欧文的血。然后他伸给欧文一根黑漆漆的长手指,让欧文把自己的血舔掉。欧文照做了,他的血尝起来是烟火味。
欧文不再剧烈的咳嗽,只是有些喘息和短暂的干呕。
谢天谢地他冷静下来了。
我干了什么?欧文闻到毯子的味道,觉得那么温暖和安全,一种从未有过的无力袭击了他,一滴生理性的泪水划过眼角。
他做了什么?
他把迈克尔变成了脑中的怪物。
他在所有的想象故事里,给了迈克尔一个单独的房间。
上帝啊。
欧文蜷缩起来,一整夜都不再动弹。
这一天迈克尔起得很早,大约五点,天还是黑色的,房子如同在墨水当中泡着。他穿戴好,梳洗完毕,给自己做了一杯浓缩咖啡,加了一点白兰地,一口喝下去,算是清醒的哨子。他曾经和一个意大利的主厨交往,他们有过一段时间的同居生活,他从他那里学来了这个习惯。每个人都是身边的人和环境的融合体,潜移默化的,无论想要还是不想要,逐渐变成了一个集合。
刚起床时,他只开了客厅黄色的落地灯,现在则打开了顶上的白色吊灯,家里被毫无防备地照亮了,显得空荡荡的。这让他有了浓烈的孤独感,他关上吊灯,只留下黄色而温暖的落地灯。在黑暗的清晨开灯和黑暗的夜晚开灯,感觉完全不同,后者是浓重又舒适的温暖,惹人昏昏入睡,而前者则给人白昼永远不会到来的错觉。
他看了一眼地下室的监视器,欧文还在睡觉。他很安静,没有因为高烧而频繁翻身。一想到欧文就在地下室,迈克尔便不再觉得寂寥。孤独是一种很复杂又很隐晦的感情,他想,每个人都会经历,即使是他这样善于交朋友和招人喜欢的人,也会突然被它捕获。它在某个瞬间,某个时刻,找上门,沁入心肺,无法逃避。
迈克尔好好地把家里收拾了一下,没有动用到吸尘器,担心吵醒欧文,通往地下室的隔板一直打开着,为了给那儿更多的暖气。他走到书柜下方的纸盒子前坐下,里头是搬家以来从未动过的东西,有时候不想动,有时候有点怠惰,有时候有些许害怕。
昨天晚上他梦到过去,梦到搬家,梦到医生对他的母亲说,迈克尔有点轻微的认知障碍。梦里他坐在院子的长椅上,听医生和母亲说话,穿着童年的那件褐色夹克。
侥幸的是这种轻微的认知障碍反而帮助了他,他觉得就是因为这种认知障碍,他才没有流离感。他童年最讨厌的记忆是总有人叫他罪犯的儿子,他的第二个父亲因为偷窃而入狱。迈克尔从五岁开始就得到了这个称呼。
他打开那个大大的纸盒子,里面是一些最重要的文件:医学院的毕业证,ASA颁发的麻醉师证书,最佳圣诞老人奖杯,大学橄榄球队的奖杯……
还有两本旧旧的笔记本——那是他父亲留给他的。
迈克尔的母亲一直很爱他,她现在和第四任丈夫生活在一起,他们有一个小女儿,男人前任妻子所生的一个儿子也与他们一起生活。迈克尔觉得他的母亲是个很好的女人,只是太过浪漫,她十九岁就生了迈克尔,迈克尔出生之前,他的生父就抛下他们跑了,事实证明他们之间拥有的只是一张假的结婚证。她因此成为了一位单亲妈妈,到迈克尔三岁的时候,她和第二任丈夫结婚。(她一直把最开始也当作一段婚姻来着,虽然并不是那样,可是她那么认为。“为什么要老是提醒自己受过骗呢?至少有过快乐。”她那样说。)
迈克尔小的时候,她一直都想帮他找个好父亲。迈克尔怀疑,除了她的第四任丈夫,她挑选男人的眼光首先是够不够爱孩子。
迈克尔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弟弟,一个同母异父的小妹妹,分别是母亲和第二任以及第四任丈夫生的。说起来,他算是有很多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弟姐妹,比如母亲第三任丈夫的女儿克里斯——他的大学校友。
在迈克尔的妈妈和第三任丈夫结婚之前,他们的生活基本都在漂泊,可能就是这种漂泊感,导致他在六岁被诊断出轻微的认知障碍。他和他的母亲与她的第三任丈夫共同生活了七年,那是塑造迈克尔性格最重要的七年。那两本笔记本就是第三个继父留给他的。
后来迈克尔长大成人,成为了一个受欢迎的男人,没有人知道他曾经是个有认知障碍的孩子。内心深处他会想起曾经的自己,那并不羞耻,而是孤独。
迈克尔曾经做过一个选择,在成年之后,选择出卖自己。那之后他就不再缺钱了。他的母亲当时非常反对,认为误会会跟随他一辈子,最后她还是尊重了迈克尔的选择。那笔钱多到可以支付他的学费,无需申请助学贷款。他后来用自己赚的钱去投资,很快不愁生活,于是得以尝试不少别人看起来觉得奇怪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