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罪小队(21)
迈克尔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了好久才停下来。
“我来告诉你为什么,欧文,”迈克尔凝视欧文,“因为他们给了我一大笔钱,所以我卖掉了我的故事,随便他们怎么拍。既然我的一生都在被人叫做杀人犯的儿子,为什么还要在意呢?”
欧文感到自己的全身都在发抖。
“人们喜欢相信什么?喜欢相信你的两任继父都是罪犯,所以你也是罪犯。你的狗屎过去把你变成了一个心理变态。你的第三任父亲是个连环杀人犯,他杀了4个人,所以他也是强`奸儿子的基佬变态。他们太愿意信这个了,这符合他们的猎奇的想象。没有人相信戈登医生是个不错的父亲。明天我会去监狱里看他。”迈克尔笑着说。
欧文突然想起报纸上那个十几岁男孩的照片,他和迈克尔有着一致的眉骨和眼睛。
不,不,他就是迈克尔。
“感谢你信任我,欧文。这感觉真的太好了,宝贝。”迈克尔吻了吻愣在那儿一动不动的欧文,“恭喜你,现在你知道我的年纪了。”
文森特.戈登医生被带进监狱的会客室之前,要经过一个长长的走廊。四名持警棍的配枪狱警跟着他,这是他这样重刑犯的待遇。不过多年来他安分守己,甚至和其中三名狱警交了朋友。
在他被捕的那一刻,他已经丧失了继续杀人的欲`望,好像一个游戏宣告了终结。他沉浸在自己的心灵游戏当中,为一些心理学期刊写稿子,还出了几本和犯罪毫无关联的童话读物。他的追随者试图在故事里找到隐喻,但其实没有隐喻,那是他以前给麦克讲的睡前故事,他没有读过多少童话,只能编造各种狐狸老虎的故事,哄他当时有认知障碍的养子睡觉。
连续二十年,他都居住在这间关押重刑犯的监狱里。他有一个单独的小房间,还有一架子书,前妻编织的彩色毯子搭在椅子背上。他并没有被证明为心理障碍,可是他所做的一切又颠覆了很多事。他的良好待遇来自于他为警方分析并侦破了好几起连环杀人案,他发现实施犯罪并没有揭开别人的面纱有趣。
严格来说,戈登医生并没有杀人,他设计场景,让人们杀死彼此。为4个人的死亡负责,仅仅是他最后被定罪的数量,这当然不是全部,只是他没有对更之前的犯罪事实认罪。那些无法侦破的案件没有被算在他的头上,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他无需认罪、无需证明自己是那些高超案件的实施者,他并不需要来自外界的认可,甚至不在现场留下特殊签名。他手法多变,没有模式可循,他对形式感没有兴趣,喜欢崭新的玩法。
他把很多事情都写在两本笔记本上——隐晦的。在他被捕之前,他将本子交给了养子迈克尔.贝肯。14岁的小麦克对他的犯罪事实一无所知,但他在他被捕之后,迅速地把两本笔记本埋了起来,埋进了森林里。
“上午好,老爸。”坐在他对面的迈克尔说,他每隔半年或者一年来看他一次,他们有时候会通电话,聊点有趣的话题,好比说泥土的味道,好比说如何扮演圣诞老人。
戈登医生和迈克尔感情很好,他有个不愿意与他相认的女儿,也有这个把他当成生父的养子,他也将迈克尔视为己出。在长相上,他们并不是那么相像,却有着相似的气质。
“上午好,麦克。”他微笑着,看着迈克尔。他的儿子并不是罪犯,他不为此感到遗憾。毕竟麦克有一种他人所不具有的灵敏,这和他很像。
“我给你带了荞麦饼干、水果麦片、咖啡,麦片里有你喜欢的烘干草莓。”烘培大师说,他每次来都会给他带自己制作的点心和饼干,他和她的妈妈很像,从漂亮的嘴唇到眼睛都很像。如果不是凯瑟琳.贝肯,戈登医生觉得自己对这个世界实在兴趣不大。烘培大师的妈妈是他最爱女人,他喜欢她胸`脯上的雀斑和她长着一颗痣的耳垂,他喜欢在处理掉尸体之后清洗干净然后和她做`爱,在浴缸里抱着她,抚摸她的小乳`头,亲吻她的大腿内侧,从前面进入她。她并不知道自己的丈夫是怎样的人,但在他们的故事里,她也无需知道。她是那种天生值得别人去爱的女人,对于危险的嗅觉糟糕到愚蠢,老是把事情往好的地方想。他喜欢她的这种愚蠢,那让她无时无刻不是可爱的。在他被定罪之后,凯瑟琳是唯一不相信的那个人,戈登医生怀疑她到如今也并不相信自己的前夫是杀人犯。直到如今,她还是会给他编织的帽子和围巾。为什么在监狱里需要这种愚蠢的红帽子?但他乖乖的收下,告诉她我很喜欢,听她在电话里笑。他年纪越大,就越会回忆起和她做`爱的过程。他在想,如果出狱之后他没有老到要坐轮椅,他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去找她做`爱,即使她已经是个老太太了。他对迈克尔的爱有一部分是基于他爱他的母亲,另一部分则是他慢慢地和他的养子培养出一种惊人的默契。
如果迈克尔成为罪犯,他一定像他一样优秀。不过他的儿子沉迷于扮演不同的人生。
“还记得有个写罪犯分析博客的,叫欧文的家伙吗。”迈克尔问。
“记得,有趣的博客和广播,分析味觉的故事很精彩。”戈登医生回答。上一次迈克尔来看他是半年前。他告诉他,他收听了一组有趣的广播,制作者是个叫欧文的人,其中有一些推测是关于他的。戈登医生当时有点惊讶,迈克尔一直不愿意去搜索这些事,他想把一切都忘到脑后,只留下戈登医生是个好爸爸的事实。为何他会突然搜索二十年前的案件?为何会突然感兴趣?
“我最近见到了这个博客的作者。”迈克尔说,“然后和他聊了聊。”
“你想交个朋友?”
“我很好奇他是怎样的人,必须得见见他才行。”
“然后呢?”戈登医生看着他的儿子。迈克尔开始关心他的作品,并且和研究他作品的人聊天。他准备做什么?模仿他?不,他的儿子不是个模仿犯,他会孕育出一套自己的做法和理论。
“和我想象的差不多,是个独居的书呆子,戴眼镜,养蚂蚁,拍摄动物内脏,听起来和所有无趣的书呆子一样,但恰恰不是无趣的那种。”
“所以你有了一个新朋友。”
“我不知道。朋友是个双向的概念。”
戈登医生观察着迈克尔的表情,他的养子非常英俊,只要略施小计,所有人都会爱上他,他现在看上去陷入了一场追逐战,或者可以说一场恋爱。交朋友也可能是一场恋爱,人的关系里并非只有爱情才是恋爱。
他们继续聊天,聊戈登医生最近给杂志写的稿子,还有凯瑟琳给他们两个编织的圣诞帽。世界上可以没有女人比迈克尔的母亲更愚蠢了——红色爱心圣诞帽。他至今依旧会梦到她给他做的奥利奥雪糕,还有她脖子后面的绒毛。他们当时没有再生一个孩子,一是担心迈克尔可能会被忽视,二是他想到在她生育前后不能和她做`爱,就觉得不堪忍受,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杀掉几个人才能够补足这种空缺,他甚至嫉妒自己未来的孩子,只要一想要那个小婴儿要和他争夺她,他就觉得自己不会爱这个孩子。
有麦克这个儿子让他感觉足够了,麦克聪明、敏感、漂亮,像只小猫鼬,他们一起钓鱼、打棒球、划船……即使在麦克十几岁的叛逆期,他们也没有发生不可逆转的争吵(虽然青春期的金发小鬼的确让他很头痛)。麦克总是给所有他爱的人做吃的,戈登医生进监狱以来,陆陆续续收到了品种丰富的、来自烘培大师的礼物。
他们的这次见面依旧很愉快,有一些话题对他很有启发。
“圣诞快乐,老爹。”麦克在离开之前说,“要记得戴来自妈妈的圣诞帽。”
“是的,是的,她会打电话追问的。”戈登医生哈哈大笑。
离圣诞还有一个月,凯瑟琳寄来的圣诞帽放在架子的最上面。
“我要圣诞之后才能来看你了,”她之前在电话里说,“哦,是的,我现在过的很好,杰西马上就要上中学了,伯克和她就学校大吵一架。天哪……我也爱你,文斯,圣诞快乐。现在说祝福还有点太早,对吗?”她的笑声通过电话传过来,“让圣诞帽代替我拥抱你,文斯。”
迈克尔·贝肯的生活里有不少困境,这些困境大部分都集中在他20岁之前。其中最大的一个困境来自于一个绰号——“杀人犯的儿子”。这个绰号跟随他整个中学,在他进大学的第一天,它又传遍了整个校园,那时候离戈登医生被捕刚刚过了四年。克里斯·博伊德——戈登医生的女儿,也是那个时候知道了迈克尔,他们竟然进入了一间大学。克里斯比迈克尔小两岁,作为高材生,她更早地念了大学,比迈克尔高一届。她的母亲离开戈登医生很早,早到他最开始并不知道自己有个女儿。迈克尔和克里斯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友谊,他们三次一起度过圣诞节。
迈克尔一生都在试图忽略被叫做“杀人犯的儿子”这件事,试图从他人的眼光和评价中跳出来。这件事的确影响了他对戈登医生的判断,在他年轻的时候,他因此责怪他,责怪他的犯罪行为和入狱把他放进了这个困境。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不再在意,他为何要在意无关的人?
迈克尔卖了自己的故事,得到了一大笔钱,与此相对应的,他再也洗不清自己的过去。电影一旦成型,即使片尾标注着“根据真实故事改编”,谁他妈会去在意“改编”?人们把电影当作是真相,真相越离奇越好,越糟糕越好:血浆、心理疾病、杀戮、糟糕的童年,然后又一次循环。戈登医生同意他这么做,如果这能给他的儿子带去金钱。他自己则是个对他人评价毫不介意的男人。
迈克尔以优异的成绩从医学院毕业,却没有选择去做外科医生,谁愿意让杀人犯的儿子为自己开刀?迈克尔知道做医生这条路是个死局,依旧学了医,他不知道是什么让自己做出了这样的的选择,或许是他会因此更了解文森特·戈登?了解他为何杀人?为何制造那些棋局、审判和游戏?
父子关系是奇怪的东西,男人某种程度上永远逃不开自己的父亲。迈克尔的这位继父在某种程度上胜似他的生父,他像幽灵一样伴随着他的思维。
有一天,半年前的某一天,迈克尔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深深的眉骨,看着眉骨在眼睛上投下的阴影。
“你有一双罪犯的眼睛”,他想起这句话。
为什么不呢?他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为什么不去做一个真正的罪犯呢?
迈克尔做了两件事。第一件事,他开车前往那间废弃的森林小屋,他以青少年的步伐,向东走1000步。遇到巨大的石块后,他往南走十步,再折向东方,走十步,接着,他举起锄头往下挖。
迈克尔挖了挺久,东西埋得比想象中还要深。
终于,深绿色的盒子出现在他的眼中,他跳进洞里,拂去尘土,取出盒子,打开盒盖。
盒子里躺着两本笔记本——戈登医生留给他的笔记本。
迈克尔从未阅读过这两本笔记本的内容。戈登医生被捕之后,他仅仅是把它们埋下去,记牢位置,再也没取出来过。他当时担心警察会根据笔记本的内容对戈登医生不利,他不知道他犯了怎样的罪行。他只是单纯想保护他,本能的。
取回这本埋葬了接近二十年的笔记本,他又驱车足足10小时回到家。
舟车劳顿没有让他停留,他走到电脑前,坐下,开始搜索有关戈登医生案件的信息。
之前的二十年里,他避免去了解,避免去触及,他希望真相和盒子一样,被埋起来,永远不为人知。他自己也是这个盒子,把玻璃碎片锁在手心里。他从未与母亲聊过,从未与克里斯聊过,他没有对任何人说:“我没有被他像玩具一样对待,他很尊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