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冬河忍不住笑了。他那天是打开草莓B的个人留言板看了下,然后也打开了自己的留言板,才看到之前李致知在他的留言板里留过言。
他说,徐冬河,大笨蛋。你喜欢我吗?
徐冬河在电脑屏幕面前怔愣很久。终于把脸慢慢埋进了臂弯里,趴在桌上嚎啕大哭起来。他身体里的湖水终于决堤而下。
眼镜仔找到他那天,他一直就坐在电脑面前继续看护着他们的庄园。偶尔点一点草莓B,他还会回一句:有何贵干?
金鱼A回他:庄园排名已经到三十五了。厉不厉害?
徐冬河又点了草莓B一下。
草莓B说:欢迎光临我们的家。
眼镜仔出去买了一份盒饭给徐冬河吃。他也点了支烟,坐在旁边。徐冬河给他解释那个粗糙又复杂的庄园游戏,前几年服务器同时在线人数甚至能上万,现在一两千最多了。李致知非常执着于要他们的前后院一年四季都有花开。他们甚至充过钱买很昂贵的花种。他在这个游戏里和李致知是伴侣关系。一个人执行任务的时候死亡,另一个的账号会收到消息。
徐冬河说到这里停了很久。他把鼠标慢慢停到自己的消息栏,点开给眼镜仔看。他说:“我没收到过消息。”
他没有再说话。徐冬河前几天回夏仙阿姨家了一下。他打开他和李致知一起睡过的卧房才后知后觉地发觉,除了换洗衣服,李致知有计划地把自己的东西都拿走了。
床头柜上乱七八糟放着的ipod、小手办,电子表,李致知的那些课外书,作业本,所有都不在了。徐冬河第一次怨怼起自己木讷的性格。包括对李致知暧昧不明的情愫。是友情吗,是充满保护欲的亲情吗,还是混杂着亲密如爱人的感情。
他坐在床沿上第一次点开了李致知的手机。他翻看相册。相册里有大量他们两个的合照。李致知趴在床上,怼着镜头,徐冬河在照片的另一边低头看着教科书,或者是,李致知拉着徐冬河一起凑在镜头面前傻笑。
中考结束那天,他们还和尼莫一起拍了张照。尼莫举着可乐杯,很不好意思地歪着头。李致知勾着徐冬河的脖子,另只手比着耶。徐冬河摸了摸屏幕上李致知的脸。
晚上徐冬河在电脑屏幕面前愣了一会儿,然后操作金鱼A去找许愿伯伯。他和许愿伯伯说:我想他了,我好想他。
许愿伯伯说,你的愿望我已经收到啦。
金鱼A问: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许愿伯伯说:快去世界频道问问大家吧。
第28章 2012,2046D(九)
九月开学,徐冬河没有去学校报到。
他睁着困累的双眼,和眼镜仔靠在网吧门口。到那天,他已经可以接受李致知再也不会出现这个事实。就像妈妈去世之后,徐冬河假装她又回县城上班,可能下个月,下下个月就会回来。有一天,他忽然了悟到,这世界上他不会再有一个人可以叫“妈妈”,因为妈妈不会回来了。
死亡就是这样一回事。
徐冬河靠在网吧脏兮兮的玻璃推拉门边,看着远处修建地铁的施工工地。这条地铁会艰难地修建六年之久,到18年年底才开通。徐冬河和李致知去旺旺速食店吃东西,有时候要坐公车经过这条一直围建起来的路段。他们靠在一起看着城市建设无聊的施工现场,在熟悉的车站下车,走进熙攘的人潮里面。
虽然是没有梦想的少年时代,也是珍贵的少年时代。但是李致知的已经结束了。徐冬河低头呼了口烟。李宝珍和他见面的时候说,李致知在今年年初开始就患了类似分离性障碍的病症。所以常会反应不过来自己为什么身在此处。那是一种相当恐怖又无力的体验。
徐冬河想象着他在每次“醒”过来的时候,面对失去对自己的控制那种恐惧。他才十五岁。徐冬河把烟掐灭,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他和眼镜仔两个人各自回了家。
徐冬河慢慢走去了2046D。他不肯配合失去控制之后,叔叔的人一直到处找他。有次跟他在街头打起来,徐冬河拎着一个人狂揍。一直到派出所警员过来拉人。
他不在的这段时间,叔叔他们为晚上的斗殴比赛又物色到了其他的人物。徐冬河穿过小网吧,按开隐藏电梯。网吧里熬夜打游戏的人呆滞地抬头瞥了他一眼。徐冬河坐电梯下行到地下一层。
他就站在电梯边,舞池里又开始上演困兽斗。竞技场周围的人欢呼尖叫着。他有一瞬间觉得李致知正和他站在一起,看着夜晚的荒诞闹剧继续上演。他和李致知说:“不要怕。”
徐冬河出现的时候,叔叔就看到他了。他挥手和徐冬河招呼了一下。徐冬河自顾自低头走过去和叔叔说:“我想回来干活。但要先和你谈谈。”
叔叔会意,跟着他走到较安静的安全楼梯边。
徐冬河伸手关上了安全楼梯和酒吧之间的安全门,声控灯兀自亮起来。叔叔的笑容冷下来。徐冬河靠在墙边,喃喃自说自话着:“我和眼镜仔去派出所问过很多次,老余交过去的证据去哪了。他们说不清楚不知道,没有这样的东西...”
他顿了一下,又说:“李致知每半个月去精神科开药吃药,我也不清楚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他抬头问叔叔:“为什么?”
叔叔把手搭到徐冬河的肩上,刚要说什么。徐冬河忽然抓住他的手,捂住嘴巴。叔叔挣扎着抬脚踹在徐冬河腰上。两个人扭打在一起。徐冬河后来在叔叔的后脖颈狠狠劈了一下。叔叔眼睛翻白了一下,倒到了地上。徐冬河做完这些,靠到墙边愣了会儿神。
安全楼梯上忽然有脚步声下来。徐冬河咽了下口水,冷下脸抬头看了眼楼梯,又低头去看真的被他打晕在地上的人。他摸出了包里带着的水果刀。
楼梯上的人走到二楼和一楼的转弯处,看着徐冬河。眼镜仔还是那张面无表情的脸,端了端眼镜,说:“我也来找他。我开了车。”
他们两个把人拖到了那辆旧货车上。眼镜仔开着车摇摇晃晃开过地铁施工沿线,在晚夏夜晚街道上莫名其妙地和徐冬河说:“暖空调修好了。”
他尝试开了一下。徐冬河太阳穴边淌着汗,点点头。结果开了暖空调之后就调不成冷空调了。这次是外面热,里头也热,两个人坐在昏闷如蒸箱的小货车里,把车开到了老余家楼下。
现在老余家空置着,眼镜仔又有钥匙。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想到把人带到了这里。
他们又慢慢把人拖上了楼,放到了老余家的客厅里。
做完这些,眼镜仔和徐冬河在餐桌边坐下来,满身是汗地发着呆。
过了会儿,眼镜仔抹了下眼镜上的汗珠,开口和徐冬河说了有史以来最多的一次话。他说:“我今年三十四岁,比老余小一岁。初一还没上完就进劳教所了。爸爸妈妈是很好的人,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把我养得这么坏。我妈妈做饭很好吃的,还会做各种小点心。她说炸肉丸要做得好吃,调馅的时候可以在里面加一点葱姜花椒水。这样炸出来的肉丸会有汁水...”
眼镜仔顿了一下,继续说:“我是大人,这件事我来做。不过我要先回家看一趟妈妈。她明天体检,今天晚上已经住进医院了。我帮她再拿点生活用品。”
他又抹了把下巴上的汗。站起身了一下,和徐冬河说:“把水果刀给我。”
徐冬河把包里的刀给了他。
但是眼镜仔走掉了之后。徐冬河去老余家的厨房找了一把水果刀。他蹲到叔叔的身体边上仔仔细细地看着他。徐冬河红着眼睛,和李致知说:“不要怕。”
他举起刀,眼泪混着汗液不停地流下来。手痛苦地颤抖起来。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余姐开门走了进来。她还穿着夏天常穿的睡裙,魔法少女樱系列的,一模一样的好像有无数条。她关上门,走过来,跪在徐冬河身边,抹了下徐冬河脸上的眼泪。
余姐自己流下了眼泪。她慢慢从徐冬河手里把水果刀抽了出来,把食指抵在嘴唇上,示意他不要说话,去外面坐一会儿。
徐冬河到后来忘记了自己是怎么走出去,坐到了楼梯台阶上,如同黏在身体上的灵魂被剥离出去了片刻。风吹过来,把他身上的T恤衫吹得鼓起来了一下。徐冬河是在那个夜晚想到,其实是从1994年,他爸爸所在的煤矿风压机房爆炸开始,早班的矿工正要往上爬,中班的人吃完饭刚下矿井的那一刻,风压机爆炸了。从那场爆炸开始,他和李致知的人生命运也已经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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