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荒田(7)
我们俩分别走到自己的卧室前,刚要开门,我爸突然叫住了骑士,说:“你的眉眼越长越像你父亲了,小时候倒是看不出来。”
他的手搭在门把手上,转身面向我爸,笑着说:“是吗?”
我爸直勾勾盯着他,眼睛发亮。他的眼神很复杂,有一些我看不懂的思绪。他仿佛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突然低头笑了笑。再抬起头来时,眼里只剩下我渴望了很多年的长辈对晚辈的关怀:“最近在学校怎么样?”
“还不错,乐园性格好,朋友多。”
我爸自动忽略了他的后半句,继续专心地与他对话:“月考考了第一名?”
“嗯,运气好。”
我爸缓慢地点了点头:“争气。”
他话音没落我就冲进了自己的房间,报复性地把门撞出巨大响声。我听不下去,看不下去。让我置身度外地看着自己的亲爸和别人聊家常,实在是一件非常残忍的事情。
我靠在门上,依然能隐约听见他们的你一言我一语。我双手无意识地在门上抓来抓去,想抓到什么。心也是,四处乱撞,想撞到什么。可始终是无用功,只把自己弄得筋疲力竭了。
我行尸走肉地把自己扔到床上,闭上眼睛。眼前浮现出骑士第一次被我爸带来的那天,我也发了脾气,摔了门。
我揉了揉眼睛,嘴角被不自觉拉扯着往下弯,却笑了出来。肯定是个很难看的笑,幸好没人看到。我的笑是嘲笑,嘲笑自己这么多年了还是一副蠢样,一点长进也没有。
第13章 13
13
正当我自己一个人蜷缩在床上,全情沉浸在悲伤情绪中时,响起了“嘟嘟”两声敲门声,紧跟着骑士的声音:“可以进来吗?”
我皱了皱眉头,没有出声。我很想硬气地喊一声“不可以”,但是喊不出口。我知道得不到我的回应他就会自己开门进来的。于是我面对着阻隔我们俩的那堵墙把自己蜷成了一团,摆出一个任谁看都很脆弱无助的姿态。
他果然走进来了,顺手打开了顶灯。
突然亮起的白光刺得我眼泪盈盈,娇气病发作:“关上!”
骑士没跟我作对,立刻把灯关上了。
我背对着他,什么也看不见,但光听声音就能在脑袋里模拟出他的一举一动。
先是拖鞋在木地板上踢踏的声响,我爸的脚步声是笨重实心的,他的脚步声是轻盈空旷的,我妈的脚步声是模糊尖锐的。
再是轱辘转动声,是他拉动了靠背椅。紧接着“嘎吱”一声,是他坐下了。
然后就只剩我俩交织的呼吸声了,我呼吸的节奏比他快很多,跟他的节奏对上几个来回,一会儿就又抢拍似的乱了。我试着控制,放慢速度,使自己一呼一吸都能和他同步。然而这样不到五个来回我就喘不上气了,弄得自己心烦意乱,干脆自暴自弃地呼哧喘起气来,任谁听都是个怒火中烧的状态。
他轻轻笑了声:“生气了?”
我摸到被子一角,猛地一扯,把自己的脑袋捂了个完全,装起缩头乌龟来,闷声闷气地说:“没有!”
轱辘往前滑了几下,应该他凑到了我的床边。一只手扒上我的被子,戏弄似的往下拽:“明明就是生气了啊?”
我和他较劲,拽着被子死不放手,简直是要把被子撕碎的劲头。
不知道他是爱惜被子还是心疼我,主动认了输,手转移到我的肩膀上,哄小孩睡觉似的拍了拍:“行了,别捂着了。本来就不聪明,小心捂缺氧彻底变成傻子了。”
我早就在被子里闷得不舒服了,就等着他给我铺好台阶。所以听了这话立即把脑袋从龟壳里伸了出来,“哼”了一声,意思是我不跟他一般见识。
接着安静了好久,椅子“嘎吱”响了声,我以为他要走了,心里失落了起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失落,反正心里一失落,我就要哭,忍了又忍,眼泪是憋回去了,嘴却是管不住地噘了老高。
但他没走:“对不起。”
这三个字瞬间把我的情绪闸门给摧毁了,我苦着张脸,唰地做起来,面向他盘腿坐着,又气又急地说:“你又没做错什么,跟我说对不起干嘛?”
他果然就坐在我的床边,膝盖已经抵到了床垫边缘,抿着嘴对我笑了笑:“那也对不起。”
我听了脸上肌肉都不听使唤了,根本控制不住,由着它随便拉扯——眉毛蹙成一团,挤着眼睛,嘴噘得更高了,时不时还吸一下鼻子。
他一直盯着我看,看得认真,表情都没变过。突然伸出手,四指在上,大拇指在下,揪住了我的嘴。不管我哼哼唧唧的反抗,他揪着来回摇晃了几下,笑出了声,慢悠悠地说:“真丑!”
我不耐烦地一巴掌扇开他的手,小臂搭在腿上,侧过头去不看他。
又是一阵沉默,我扭得脖子都酸了,心里期盼他赶紧说句话,我才好名正言顺地把脖子扭回去。
他仿佛听见了我的心声:“开台灯可以吗?”
我偷偷舒了口气,看了眼台灯,又垂眼看向他,点了点头。
他转过头向后看,脚在地上一踩,推得椅子往后滑,滑倒了书桌旁边,按开了台灯开关。暖黄色灯光弥漫起的一瞬,他掌心推了下桌子边缘,借力滑了回来。
而在他做这一串动作的时候,我已经蹭到了床边,小腿垂下、胳膊撑在床面上。
他滑得一气呵成,直撞到了床垫才停。停的位置也很巧——他双腿岔开着,直接把我圈在了他的两腿之间。
他仰着脸,我垂着脑袋,近距离四目相对着。台灯光线暗,还在他的身后,他对我来说是逆着光的,我看不清他的表情,而他应该能把我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
我下意识吸了吸鼻子,刚想往床里头蹭,他却弯了上身,胳膊肘抵在了大腿上:“乐园。”
“啊?”我被他叫得停下了动作。
他很恶劣地说:“你脸怎么红了?”
我立即像弹簧似的弹了起来,直到背贴到了墙上才慌忙开口:“热得!刚才捂在被子里热得!”
他仿佛被我说服了,极慢地点了几下头,上身向后靠到了椅背上。
我不知道刚才他是怎么回事,我又是怎么回事,这个当头我也不想去仔细琢磨。好在墙面冰凉的触感给我降了温,让我从暴躁的状态恢复了正常:“我爸为什么那么关心你呢?”
“不是关心,他是对我客气。”骑士说。
“是吗?”我把腿弯起来,歪着脑袋想了想,“那你说,我要是好好学习,我爸会对我客气点吗?”
他噗嗤笑了,大概觉得父亲对儿子客气这种描述很好笑:“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我沉默了一阵,摇了摇头:“算了。”我都知道的答案,还是不要他再对我说一遍了。
他又坐了一会儿,接着站了起来,探出上半身,抬手在我脑袋上摸了一把:“早点睡吧。”
我目送他走出卧室门,在他消失前我叫住了他:“哥。”
他扶着门框回头看我:“嗯?”
“晚安。”
“晚安。”他弯了弯唇角,露出一个很好看的笑。那个笑让我想喝汽水,冰镇的那种,进到嘴里噼里啪啦响的那种。
第14章 14
我心里清楚得很,哪怕我能像骑士一样考第一名,我爸也不会多看我一眼,因为他是我爸,不是我的班主任。他不爱我,是打我出生起就不爱的,跟学习成绩没有半毛钱关系。
然而即使知道,我还是偷偷努上力了。从那晚之后,我分配了不少时间给学习——偶尔听几节课,作业也写得勤快了不少。
我这么心知肚明地做起无用功,不是为了获得一个实质性的结果,只是这样能叫我心里舒服很多——仿佛有了个期待的资格。
在学校里都经历过这样的状况,考试的时候,总会遇到死活不会做的题。然而卷面留出了半页纸的空白,就这么让它白着实在是不合适的。于是哪怕不会,也要东拼西凑,绞尽脑汁地把自己能联想到的公式全部摆上去,把答题处写得满满当当,胡乱算出一个绝对不可能是正确答案的答案。
其实耗费这样一番力气,对不对不是关键,关键是展示给老师看——我很努力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多半能激起老师心中的柔软处,笔下一松就会施舍几分的过程分。其次也能叫自己心里少一些愧疚感,仿佛自己是掌握了这些知识的,只是这道题想错了而已。
我做的就是这样的事情。
其实文科的课程倒还好,死记硬背对我来说不难。但数学我实在不擅长,加上这么多年没好好学过,数学能力几乎还停留在小学生的水平,因此连看答案都像在看天书。
实在焦头烂额了,我顶多咨询咨询我们班的学霸,打死也不去问骑士。
按理说有了他的帮助,我的学习之路一定能事半功倍,可我却是打定了主意不去问他。还是跟以前一样只和他胡言乱语地聊大天,学习的事半个字没提。
我觉得我在这件事上有点防着他,也许是怕他嘲笑我,也许是暗自把他当成了“敌人”……
我从前除了负责自己好好活着,就只给自己安排了玩这一个任务,因此几乎一门心思扑在了朋友的身上。而现在自找了学习这个苦差事,我和骑士相处的时间少了大半。我认为他也不喜欢我总是缠着他,这样拉开些距离也能让他不至于厌烦我,似乎倒也不错。
我的生活就这样忙碌起来,忙碌到了十一月底,我一门心思盼着在十二月的月考中大展身手,全班倒数第十是我的目标。这对我来说已经不是个简单事了,毕竟上了高中我就没考过比倒数第三更好的名次了。
一天早自习,班主任突然带来了个转学生。我抬头一看,发现这位转学生很是眼熟。他一说话,我就确定没认错人,他是我初中时候最好的朋友。
他叫吴家坤,福建人,有一口很可爱的闽南口音。他本来就长得高大,半年没见似乎又长高了不少。因为喜欢运动,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一笑起来显得牙齿格外白。他的身形是很有做校霸的资本的,然而长相却很和气。五官很大,整齐地排在脸上。大眼睛,双眼皮,高鼻梁,厚嘴唇,笑起来脸颊上还会陷下去一对很深的酒窝。
校霸的气场是没有的,倒有些傻气。
他自我介绍完,没等班主任给他安排座位,心有灵犀地朝我看过来,咧嘴一笑,摆着一双长腿就蹦哒到了我旁边。哗啦拉开椅子,坐了下来,很潇洒地对着班主任一抬手:“老师,我就坐在这里好了。”
吴家坤非常擅长自作主张地安排自己,总叫别人很尴尬。这会儿班主任就尴尬了,清了清嗓子,抱起才收上去的作业本:“那行,先准备上课吧。”
吴家坤把书包往椅子边一扔,一巴掌拍在了我的后背,兴高采烈地说:“园儿,我又回来了!”
我们这边的习惯,有时候会在人的名字后头加个“儿”,和前面的字组成儿化音,当个昵称叫出来。但他一口闽南口音,儿化音是发不出来的,说出来就成了“园鹅”,奇怪得很。
好在他这么叫了我三年,我早就习惯了,只对于他的到来很惊喜:“你不是回福建了吗?”
他小学的时候才跟着父母来这儿,一直没有解决户口问题,是借读生。因为高考得回户籍所在地考,所以他本来是要回福建读高中的。并且他成绩比我还差,绝不可能考上我们高中。而我们学校走关系进来的都是有钱人,比如我爸给学校“投资”的钱换个校门是没问题了。可他爸妈都是工人,肯定是“投资”不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