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令 上(135)
汤贞摇头。
他已经很累了。汤贞把头靠在了车窗边,眼睛半闭了一会儿,又睁开,望了窗外。
他要养精蓄锐,打足了精神,好撑过接下来的半个夜晚。
车子驶过红绿灯路口的时候,小齐在前头说:“这么晚了,嘉兰剧院还这么多观众。”
汤贞听见这声音,抬起头。他透过身边的车窗,望见嘉兰天地艺术剧院那标志性的花园广场和立柱从不远处与他擦肩而过。
汤贞隐约想起了一个年轻男孩。
他一直在睡觉,从汤贞在化妆间外发现他,到把他半扶半扛带进房间里。不知什么时候,他又醒了。汤贞走近他,与他越来越近。那男孩头发乱乱的,从被子里露出头来,眼皮没精神地耷拉着,发着烧,就像只可怜兮兮的小狗。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汤贞,好像有敌意,又抗拒。
他趁汤贞去找温度计时悄悄溜走了,不告而别。汤贞事后在剧院偷偷翻阅练习生的点名册,挨个孩子去找,去看,也没有再找到他。
“汤贞老师,汤贞老师?”
“嗯?”
“咱们到望仙楼了。”
汤贞没有穿他工作时的那件厚重外套,穿的是一件大衣。为防夜里潮湿,露气重,小顾又给汤贞披了件斗篷,系好了。
“真的不用我们等着?”小顾问。
“回去吧。”汤贞说。
有人从望仙楼里出来接。先前的人瞧见是汤贞来了,不知道回头说了句什么,一下子从门内又涌出了一大群人。
小顾站在保姆车外头,就见汤贞被这一群人淹没在其中,许多人明显喝醉了,脚步不稳,他们前后左右地簇拥着,追捧着,把汤贞当个仙儿一样,送进了望仙楼里。
明明和这么多人在一起,汤贞看上去永远像孤身一人。
小顾回到车里,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只听小齐在前头说:“如果相信云哥,咱们就在这儿等着;如果相信汤贞老师,咱们这就回家歇着去。”
小顾问他:“你能不相信云哥吗?”
小齐哼笑了一声,翻出报纸在方向盘上打开:“这不就结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汤汤的一章
第93章 小周 7
周子轲接连三天不见人影,终于在一个傍晚答应艾文涛,去他家吃晚饭。
老艾总一听说周老爷子家的公子要来,早早便开始忙活,又是亲自去后院小棚子里摘菜,又是叫艾文涛把家里存的上等金华火腿取出来:“我记得子轲不爱吃蜜汁火方,倒是上回我做的东北腌笃鲜他吃了小半碗!”
妈妈打开厨房通往后院的门,数落他:“笋对胃不好!”
艾文涛从旁边对他爸道:“他其实不爱吃饭,特挑。不如咱现在打电话给酒店订一桌——”
老艾总正弯下他的老腰摘菜,腰卡卡直响:“儿子,扶一把!”
等从棚里出来了,老艾总擦了鞋底的泥,手里握着一把鲜嫩的青菜,得意道:“不爱吃,说明还是做得不好吃!看你老爹的手艺。”
周子轲开车到艾文涛家的时候已经近七点。天上又下起小雨。从车里一出来艾文涛就发觉周子轲脸色不对,仔细一问,是又连午饭都没吃。
你这几天干嘛去了?艾文涛担心问他。
周子轲进门道:“吉叔没告诉你。”
这一句话把艾文涛噎了。
艾文涛跟在后头道:“我、我知道你前天去你家剧院了。这两天呢?”
艾文涛的妈妈过来了,围裙还没摘,一见周子轲就喜笑颜开的。周子轲对艾文涛父母倒是一向有礼貌,从小见面就一口一个“叔叔”“阿姨”地叫着,比对自己老子还亲,让艾文涛一直很不解。
艾文涛他爸妈都是不大讲究的人。是搬到这个城市来,才不得不在朴实无华的内在外面裹了一层不中不洋的讲究。老艾总爱子如命,平时见着什么好的新鲜的都忍不住拿出来和儿子分享。艾文涛还记得小时候他第一次邀请小周同学来家里做客。小周同学好不容易被汽车模型勾引来了,结果那天老艾总喝多了一点酒,看见两位小朋友进门就拉着他们俩分享他刚买的玉石。艾文涛倒弯着两条眉毛坐在板凳上,生怕旁边的小周同学被烦着了要回家。他频频给自己老爹使眼色,可老艾总不仅不听,给俩小孩显摆完了玉,又开始分享他当天在报纸上看到的一则大新闻。“儿子,”他还说,“这是国家大事,你说说你怎么看的?”
艾文涛无心回答,胡扯一大堆。老艾总皱眉,看了看一边正襟危坐的小周同学,便问小周同学怎么看。小周同学平日里惜字如金,上学一天下来搭理艾文涛一句就不错了,那天非但听得认真,回答老艾总的问题也答得有板有眼,跟老艾总还你来我往地交流了几句。艾文涛惊掉了下巴,老艾总也啧啧称奇,不禁竖起大拇指。
事后艾文涛追着小周同学说:“我爸他不是每天都这样的——”
小周同学说:“我看你爸挺好的。”
艾文涛一听这个:“那当然了,那是我爸!”
艾文涛一夸起自己爹来就没完没了。他总觉得自己老子是天底下第一号牛逼人物。
“但我老爸再怎么着,也不如你爸厉害。哥们儿,你老子才是真牛逼!”
艾文涛见过周世友,平时看电视新闻也时不时看见这名字。那和他爸爸不一样,那是天上的人。
小周同学不置一词。
艾文涛的妈妈拿了棉绒拖鞋给周子轲换上,边带周子轲和艾文涛上楼,边说:“子轲今晚上就住这儿吧。阿姨早听说你胃不好啊,今天还和文涛商量给你炖了汤,等晚上炖好了叫他给你送去。”
周子轲上着楼梯,也不吭声,听着艾文涛的妈妈讲,猴头菇养胃的,昨天晚上睡前就泡上了,今早在鸡汤里煮了多久,又与老鸭一起小火慢炖。
艾文涛也从旁帮腔:“哥们儿,你就住这吧。外面下雨了你看,别再睡车里了。”
“谢谢阿姨。”周子轲讲。
艾妈妈受宠若惊的。
周子轲在艾文涛家有一间客房,这么多年只有他住过。从幼儿园时候两个人成了朋友,艾文涛时不时就被周子轲的妈妈邀请到山上湖边去住,周子轲也偶尔下山到他家来,吃两顿艾文涛爸妈做的饭,然后两个人一起玩艾文涛的汽车模型。
趁周子轲在客房里头换外套,艾文涛与他妈窃窃私语。
艾妈妈脸色一下变了:“蕙兰的忌日?”
饭菜做好了。老艾总邀请周子轲上桌,一家人坐到一块儿。保姆端着电饭锅,老艾总亲自给周子轲盛了第一碗米饭:“叔叔知道你爱吃米,这是我们东北老家松花江畔的大米,你尝尝!”
周子轲看见热腾腾的米饭到自己面前,那一粒粒米莹润饱满,蒸汽往他缺少休息的干涩的眼睛里扑。
“谢谢叔叔。”
艾妈妈从旁边用公筷夹菜,讲:“子轲,吃点阿姨做的焗南瓜。文涛,你和子轲坐得近,帮帮忙呀。”
艾文涛知道周子轲不喜欢别人给他夹菜,只好说:“知道了妈,你不用管啦!”
艾文涛的妈妈早年和周子轲的母亲周穆蕙兰有些交情。周子轲在学校不交什么朋友,只有一个艾文涛在后面死缠烂打的,显得关系不错。周穆蕙兰时不时就给艾妈妈打电话,交流孩子的事情,还经常把他们一家三口请上山去。
艾妈妈记得颇清楚,有一回,文涛在饭桌上和周穆太太说起一件事,是一件关于“爸爸”的事。
没过多久,他们一家三口又上山了,这回是周老爷子作主,请他们去的。艾妈妈在周家大宅总是有些拘谨,生怕做了什么没礼貌的事,叫人看了他们一家的笑话。儿子文涛跑过来,说他刚刚过来的时候,听见周老爷子和周太太在里面说话。“艾宏达这个人,倒是实在。”周老爷子这样说。
回家路上,她问自己老公:“周老板找你说什么?”
艾宏达在前头开车:“说儿子呗。”
隔了几天,周穆太太又打电话来了。她半是疑惑,半是诉苦的,同艾太太讲了那件关于“爸爸”的事。她说,周老爷子,昨天,在她的陪同下,专程抽出时间到子轲房间里,找子轲“谈心”。周老爷子从报纸上挑了一则时事新闻,问子轲对那新闻有什么看法。
周子轲冷冰冰看了他爸一眼。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回答了。
周穆蕙兰原本正高兴呢,就算是子轲这样性格的孩子,也渴望被自己的父母尊重,也愿意和父母交流。
就听周世友从旁边生硬地“嗯”了一声。周世友坐着和周子轲站着一般高。他盯着子轲的眼睛,逐字逐句重复了周子轲刚刚的看法和论点,接着他仿佛训斥下属,毫不客气当着全家人的面把周子轲说的逐条批驳了一遍。
周世友原本说话就不好听,周穆蕙兰只见子轲站在跟前,脸色是越来越不好看了,紧闭着嘴,敌视着父亲,也不吭声。
周世友批驳完了,问:“你听明白了吗?”
父子俩是差点又争吵起来。
周子轲还是个十岁不到的小孩,能讲出什么惊天动地让周世友都刮目相看的见解。周穆蕙兰问周世友:“就不能鼓励着点,少说一点。”
周世友理所当然道:“我是教育他,说这么多是为了他好。”
艾太太在电话里听着,也没法帮周穆太太出什么主意。他们两家是两类人,出得了什么主意。
周子轲吃饭时候不说话,连带着一桌子人都不吭声。艾文涛发现周子轲今天在他家饭桌上竟真的胃口不错,一碗米饭都吃完了。
艾文涛和周子轲说,今天学校发放假通知:“我给你把寒假作业背回来了。”
周子轲连这两天的期末考试都没去参加,寒假作业就算拿来了他也不写。
艾文涛又说:“那什么……我妈去看她煲的汤了,咱们先上楼玩去!”又低声道,“我爸从古巴弄了一盒金牌雪茄,老宝贝了。等我啊,我这就去顺两根。”
*
最早艾文涛问周子轲,想不想知道烟草是什么味道。
周子轲那时候刚上中学,是尖子优等生,在学校里同学捧着老师护着,照片动不动就上学校的光荣榜。艾文涛的烟递过去了,他不接。大概在周子轲看来,这些抽烟喝酒之类麻醉自身的低级享乐,他完全不需要。
是上初二那年,有一回,周子轲放学从图书馆里出来,正好和艾文涛撞见了。周子轲虽然成绩好,但他很少看书,更别提逛图书馆。艾文涛过去找他,发现周子轲把手里的书封皮向里,挡住了。
艾文涛问周子轲要不要跟他的朋友们一起去玩,艾文涛两只手捏一块儿:“那个……蕙兰阿姨最近老问我,怎么不带你一块儿玩,带你多交点朋友,我说不是我不带,是我哥们儿不愿意理我……我知道你不喜欢他们,哥们儿,其实他们不那么坏!就是一群傻逼,他们可想和你做朋友了——”
艾文涛嘴里说了一大堆。周子轲看了艾文涛身后:“你们去哪里玩。”
事后回想起来,那便是周子轲改变的开始了。他第一次抽烟,第一次喝酒,第一次加入到艾文涛的朋友团体里去,玩各种荒诞不经,离经叛道,又傻里傻气的游戏。周子轲身边的兄弟变多了,女朋友也变多了,变得像个普普通通的青春期男孩,在享受他的生活。艾文涛第一次和蕙兰阿姨说这件事的时候,蕙兰阿姨又惊又笑又喜,不停地谢谢文涛。
艾文涛当时不知道蕙兰阿姨得了病,他帮周子轲找作业本的时候,从书桌抽屉里翻出几本标着图书馆标签的书,多是英文,The Emperor of All Maladies,什么意思,艾文涛看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