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令 上(26)
照片里的人穿一件白色衬衫,目光直视镜头,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头发凌乱,眉目如画,五官玲玲珑珑,漂漂亮亮,皮肤白净得像个女孩子。他肩膀不宽,领口微敞,露出柔软的脖颈线条,对镜头微微抬着下巴。年轻人,骄傲一点,张扬一点也不惹人厌,他一双眼睛却收敛,含蓄,甚至胆怯,里面还有点水意朦胧的意思。
黑白照片。像是上世纪老电影里的黑白明星。乔贺盯着照片看了一会儿,翻过来,见照片背面用钢笔手书着“英台”二字。
“这不就是汤贞吗,”同事在一旁看见照片,突然震惊地问乔贺,“你还真要和汤贞一块排戏啊?”
“是啊,”乔贺颇不以为意,他又瞧了照片一眼,塞回去,抬头看墙上的时钟,收起剧本和小说,拿自己的水杯,对还想继续打听的同事说,“下班了,有空再聊。”
下班时段,拥挤不堪,车照例塞在路上。乔贺打开电台,听到广播节目里又在放那支满大街都是的洗发水广告歌曲。
眷你似梦,恋你似梦。水影中有影,我梦中有梦,好像你,好像是你。
乔贺老师很少听广播节目,也就上下班堵车时候听一听,聊以解闷。他一般听交通台,中间时而插播些广告和流行歌,一遍遍轮番播出,就这首叫《如梦》的歌,乔贺已经听得快要会唱了。
他提着包,带着一身疲惫回家,进门就听樊笑在客厅里边打电话边喊他:“乔贺!你要演《梁祝》啊?”
乔贺在玄关脱鞋,心道,他今天才接到通知,怎么谁都知道。
他挂好外套,把包放下,一边立领子解领带,一边探头看餐桌上冒着热气的饭菜。
樊笑坐沙发里,伸手捂了话筒,小声问:“是不是《梁祝》?你和汤贞?”
这一天里,连续第三个人同乔贺提起“汤贞”这个名字。
乔贺说:“是。”又说:“别打电话了,先吃饭吧。”
“你先吃你的。”樊笑说。
乔贺洗完自己的碗筷,倒了杯茶,坐在樊笑身边。电视静音了,樊笑还在讲电话。
茶几上立着一个花瓶,几只瓷盘,还有剪得碎碎的各类花枝子。乔贺不知道樊笑在忙什么,他找个地方放了自己茶杯,坐了一会儿,还不见樊笑挂电话。
沙发上堆了一堆报刊,多是樊笑他们社出的电影杂志。乔贺随手抽了一本过来,一看封面。
随手翻开一页。
乔贺不信邪,又抽一本。
都是那个叫汤贞的年轻人的照片。
在这天之前,乔贺从没对自己与这个社会的脱节程度有过一丝怀疑。对于自己的“过时”,他毫不避讳,心下也十分坦然。他只是开始纳闷,他无意追逐流行,流行却无所不在,平时走马观花,看人就像看林中的树叶,记不得人脸,记不得姓名,如今不得不接触了,才发现流行对社会人来说,还真是如影随形。
电视里正在播放一支洗发水广告片。没开声音,乔贺只看代言人的口型,便轻易分辨出了那几句歌词。
眷你似梦,恋你似梦。
樊笑挂了电话,口干舌燥,拿过乔贺的茶杯喝了一口,便匆匆去吃饭了。乔贺低头翻阅那本杂志,只见电影专栏一连数版都是当红明星汤贞的专题,除了大幅剧照,电影介绍,还有好几篇叠在一起的影评,甚至汤贞的个人小传。
去年年底一系列颁奖礼上,汤贞获了大大小小密密麻麻不少奖项,整整罗列了半张纸那么多。乔贺大致扫了一下重点,只觉得满眼“最佳”,满眼“冠军”。
多少泡沫,把活人生生吹到天上。
“复杂的,近乎完美的演绎,汤贞这个孩子命中注定要活在镜头里。”
“一个被情感包围的年轻人。他不是花神,他是夏娃,来到人间,披着天使无害的外衣。”
“短短一个镜头,表达出的性的震颤,难以想象。这么小年纪,全部镜头不用替身,真有勇气。”
“他就像一张白纸,你可以在他身上看到想要的一切。更重要的是他只有十七岁,前途无量。”
……
乔贺心道,这个时代真是毁人不倦。“浑身透着一股令人战栗的情|欲”,这种话也能登上报刊杂志,用来形容一个拍电影时还未成年的孩子。编辑干什么去了。
编辑樊笑老师从后面叫他:“老乔,林汉臣找你排戏?”
“嗯。”乔贺把手里杂志丢到一边,回头。
“他怎么现在想起你来了,”樊笑边吃花生米,边说,“之前在你们剧团找了那么多人,就是不找你。我还以为他看不上你。”
“我也觉得。”乔贺如实说。
樊笑笑了。她放下筷子,一抹嘴,认真看着他。
“虽说有戏排,总比在办公室空坐着强,”樊笑一脸严肃地看着乔贺,“但我可警告你,乔贺,少和汤贞扯上什么关系。他上几部戏的破事圈子里就没有不知道的,一丁点小孩,浪得不行,在剧组不知道都和谁搞过。你排戏可以,平时离他远点,听到没有。”
第28章 梁兄 2
乔贺一时没心理准备,听得愣愣的,也不明白樊笑这话从何说起。汤贞,一丁点小孩,浪得不行,和谁搞过?
未免夸张。
樊笑却说得煞有介事,一本正经,把方才电话里听来的内容又给乔贺完完整整复述了遍。
起头是,有个朋友的朋友的亲戚,在汤贞得奖那部叫做《花神庙》的电影剧组里当过剧务。他对汤贞的作风早有耳闻,下午一听说首都话剧团的乔贺老师要和汤贞合作,便托了几道人,找到樊笑,好心来提点。
乔贺揉着鼻子,忍俊不禁。
樊笑白了他一眼。
说汤贞和人拍吻戏,拍了十几条不过,借故和人在休息室酝酿了老半天,连制片人方大老板都亲自去关切。说汤贞和人拍脱衣服的戏,坐人腰上,拍完那演员钻卫生间去了,汤贞不仅不避嫌,还主动跑去卫生间找人。俩人在里面折腾了半天没出来。
全剧组等着呢,是不是浪得不行。樊笑说完,又小声说,制片人那天都没走,点名汤贞和他一块吃的晚饭,导演想跟着,不让去。导演也没辙,独立小电影,制片人就是爷。看人汤贞,醉翁之意不在酒,声东击西,是不是很聪明。
乔贺听着,颇有种听人墙根的感觉,臊得慌。
最后他只得说,话剧没有吻戏,也没有什么坐人腰上的戏,你没什么好紧张的。
樊笑打量着乔贺,话中有话道:“我不紧张,乔贺,我怕你紧张啊。”
乔贺有种碰到了烫手山芋的感觉。
樊笑晚上要忙她的“功课”——插花、画画、打牌……自从在一次戏团晚宴上经人介绍认识了那位周穆太太,樊笑就有了大把乔贺插不上手的事情要忙。乔贺虽然觉得,住在出租屋练习插花这种事,对他们的生活来说实在没有意义,又不切实际,但既然樊笑喜欢,他也没说什么,让樊笑去忙。
关于汤贞的消息还在进一步发酵,好像全天下人都知道乔贺这个老古董即将要和当红偶像汤贞合作了,好像所有人都猜到了乔贺对汤贞的一无所知,他们急于用自己的见解帮他填补空白。
乔贺还没见过汤贞,这几天来,已经有无数个叫做“汤贞”的形象略过他的脑海。同事跟他说,汤贞是个天使,在见面会上握过他的手,他当场痛哭,好几天没洗手,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心跳加速。邻居和他说,汤贞不好亲近,他有个保镖,叫梁什么,凶巴巴的,在路上遇到过他们录节目,根本没法靠近。对此,邻居家的小女儿圆圆表示,什么保镖啦,那是汤贞组合另一个成员,叫梁丘云!边说,边奉劝乔贺,汤贞的照片在亚星文化商店卖得最快,如果你想买,要早去排队,不然很快就会绝版。
乔贺说,好的。
圆圆看了一眼父母,又偷偷贴在乔贺耳边说,如果你想买汤贞绝版的照片,可以联系我哦,我给你熟人的优惠价格。
乔贺听了,看那小孩子,扎两条小辫子,也就小学生。乔贺忍俊不禁。
“这孩子,成天排队去买明星照片,”邻居说,“也不知道兜里钱都哪来的。”
圆圆皱眉,嘟嘴说:“我自己的事业!不用你管!”
乔贺在一位老师组织的午餐会上见到了林汉臣导演,不少人来寒暄,说听闻乔贺老师要和林导强强联手了,不得了,到时候一定留几张票,乔贺说自己也是最近才知道。又有人问,订的哪间剧场,乔贺说自己也不知道,还要去问林导。美国参赞一直拉着林导谈事情,直到快结束了,林导才挤开人流过来找乔贺,他说剧组的人在某某饭店定了一桌,主演、舞美、灯光、道具……主要负责人一会儿都去,叫乔贺也去。
乔贺给樊笑打电话,说不回家吃饭了,樊笑第一反应是:“你要见到汤贞本人了。快去看看,告诉我他本人长什么样。”
还能什么样,不就是照片里的样。乔贺心想,照片还能有假吗。
傍晚时分,乔贺到了饭厅,才发现所有人都到了,房间不大,挤了近二十个人,独独汤贞没到。
副导演身边只剩一个空位,乔贺刚坐下,副导演上来就低声问:“乔老师,看过《花神庙》吗。”
乔贺摇头。
是不是下档了。副导演嘀咕。
乔贺说,有几家小的艺术影院,兴许还在放。
副导演笑着,拿眼神瞟乔贺:“这剧组大概就咱俩没看过了。”
乔贺说,自己不常去电影院,很多时下流行的电影都没看过。
副导演念叨着,《花神庙》这种片子有什么好看的,不知道在流行什么:“这导演,叫赖一卓的,除了装逼,我跟你讲,什么都不会。他上部片子我就看过,在电影节看的,故弄玄虚,一套套的,看得我头两个大。这部也就是赶上汤贞了,弄个这样题材,观众都跑去看汤贞脱衣服搞同性恋了,姓赖的还以为自己拍多好呢。”
林汉臣导演清了清嗓子。
一屋子人都安静了。
“小汤今天来不了了,”林导站起来,直接说,“他给我打电话了,说一会儿有工作。”
“这么忙啊。”有人在下面说。
“这个小汤呢,情况比较特殊,”林导解释道,“他那个公司啊,给他安排的工作比较紧张。他说出道这一年多,一天没休息过了。所以这回我们的排练时间呢,主要是根据他的日程安排来定的。先跟大家说一下。”
乔贺没吭声,其他人听着,有的没什么反应,像是这事纯属意料之中,有的人面面相觑,问:“导演,场地那边你联系了吗。”
“都订好了,”林导说话有点慢吞吞的,“我和嘉兰那边比较熟,嘉兰的朱经理对这部戏很感兴趣,给了我们一定的优先权。”
“那就行,别到时候时间排不开。”
“这倒不会,”林导说,“主要是保证排练时间。”说着,他看乔贺:“乔贺啊,你看看,一周三天,你能不能来。”
乔贺接过导演助理隔桌子递给他的日程表,说:“您都定好日程了,我还能不来吗。”
林导无奈道:“我这也是没办法,你不要生气啊。”
“汤贞红啊,没办法的事。”有人说。
“一周三天,我们是没问题,汤贞这么忙,他能保证来吗,”有人问,“别到时候又改单独排练了。”
林导说,一周三天,亲自到场来和大家一起排练,这是汤贞自己要求的,他那个公司也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