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日方升(47)
一切都是在一处位于黑网吧楼上的小旅馆里发生的。三个人刚看了黄色视频,一出门就盯上了和同学走在一起的黎晴。桶哥让另外两人上楼找个房间,自己则跟上黎晴,告诉她,她哥哥和他们在一起玩,受了伤在附近歇着。黎晴匆匆告别同学,跟着桶哥走进了地狱……
几天之内,亲戚们全都来医院走了一遭。见过的,没见过的,真心悲痛的,看热闹的。
空洞无力的安慰在耳边滚来荡去,还有各种各样的惋惜和感叹:“两口子都是老实人,怎么会这样。”
似乎要是黎昕的父母不够老实,他们的女儿遭遇这种事就也不奇怪。
一个黎昕叫她姨姥姥的人,神叨叨地告诉他“万事皆有因”,他妹妹是前世造业才会今生还债,他也是一样。黎昕直接让她滚了出去,假如她白头发再少几根,也许会扇上一巴掌也说不定。
第50章
回到学校后,班里同学看黎昕的眼神起了变化。难得的同情很快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幸灾乐祸。
不知哪天从谁开始,一个让黎昕噩梦连连的外号被叫响了——“大舅子”。
当他第一次听见这个充满刺骨恶意的称呼时,几乎是怒不可遏,拎起椅子就要打人。
挑刺的几个男生只露出一瞬间的慌乱,随后就更加放肆了。他们就是乐于看到,聪明过人又沉稳冷静的三好学生崩溃的样子。
意识到这点后,黎昕只好沉默以对。仿佛说得、做得越少,尊严就流失得越慢。
他们最喜欢做的是在黎昕背后贴便利贴,其次是偷偷把他课本上的名字改成“大舅子”。
班主任自以为会帮到他,在班会上郑重地宣告:“我知道你们有些人给黎昕起外号,叫他大舅子。谁再让我听到,我绝对不客气。黎昕,你不用害怕,谁再叫你大舅子,你就来告诉老师。”
阵阵低语和哄笑在黎昕身边腾起,有一瞬间他想冲到讲台上缝住班主任的嘴。这个快要退休的老教师根本不懂少年人。
黎昕头一次知道,当每个人微小的恶意融入群体后,会爆发出这么惊人的力量。他曾想象自己被各种各样的压力击垮,但没想过会是“大舅子”这么个外号。
这种小事,他没法告诉父母,更不能告诉妹妹。黎晴出院后,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在卧室里一躺就是一整天,什么也不做只是发愣,像是灵魂出窍一般。
黎昕放学后,会对着妹妹说说话,或者给她读书。终于有一天,黎晴开口了。她木然地问:“哥,咱们是一起出生的,你愿意和我一起死吗?”
“我愿意。”黎昕郑重地告诉她,“但是,你一定要提前告诉我。”
“学校里是不是都在谈论我的事?”
“我没有听说。”
黎晴侧过头,又陷入沉默中。
从期中考试开始,黎昕就没再考过全校第一。“要怪就怪你哥,全年级那么多人,凭什么总是他考第一”,桶哥的死党这样贴在妹妹耳边说。
睡不着的时候,黎昕会想象用各种各样的手段折磨这三个人,无论怎样都有遗憾,因为人只会被杀死一次。好不容易睡着了,又会在梦里被同学叫“大舅子”。
尽管每次走进班级都像步入深渊,但黎昕还是从不请假或旷课——连班主任都暗示他可以偶尔调整一下自己。他坚定地认为,只有在受伤的地方屹立不倒,才能把失去的尊严夺回来。
可是,期末的前两周,他的这点倔强还是被击垮了。
班主任犯心脏病住院,一个原本要下学期才从外地调来的年轻老师提前到岗,接手了黎昕的班级。这是个充满活力、可以迅速和学生打成一片的男老师,教数学。大概是受到班里同学的启发,在当上班主任的第二天,他在课上举起一支粉笔,自以为幽默地对黎昕说:“那个,大舅子,你来解一下这道题。”
同学们拍着桌子狂笑起来,尤其是那几个告诉新班主任“大舅子”是一种有爱称呼的男生。
年轻的老师不明所以地跟着微笑,还以为自己成功和学生走得更近了。
在此起彼伏的哄笑声中,黎昕面无表情地走上讲台,接过粉笔,平静地写完解题步骤,然后回到座位上拎起书包,慢慢地走出了教室。
“你要去哪啊?”老师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但黎昕根本听不清楚。
脑中似乎有一架直升机在盘旋,轰鸣不止。绷了近三个月的弦终于断掉了,就像刚才那根写到一半突然折断的粉笔。
他走出学校,靠在围墙上抱头痛哭,冷空气不断冲进肺里,令他上气不接下气。
当天晚上他告诉父母,自己不再去学校了,下学期也不去了。
“转学吧,去市里,不然也……”不然也待不下去了,父亲没有把话说完。
这个地方太小了,容不下一个家庭的灭顶之灾。出门买瓶酱油,都能遭遇数十道同情和探究的视线。
风凉话更是杀人于无形。事情发生后,黎昕最恨两句话: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一个巴掌拍不响。你知道这是错的,但不知道怎么反驳。每一次据理力争,都是把自己的伤口再撕裂一次给别人看。人家才不在乎你疼不疼,所以到头来受伤的只有自己。经过几个月的发酵,甚至连妹妹出众的外貌和正常的衣着都成了犯罪的由头。
快过年时,下了一场大雪。黎晴望着窗外,小声说:“哥,陪我出去看看。”
黎昕立刻就带她来到了最近的公园,二人肩并着肩在无人踏足的雪地上踩来踩去,咯吱咯吱的声音像极了一个人的心事。
他们来到人工湖旁的长椅坐下,冰封的湖面上有很多人在玩雪。有人清理出一条窄长的冰道,一些孩子排着队助跑冲刺,然后张开双臂一溜烟地滑过去。
黎晴笑了笑,弯腰从脚边掬起一捧雪,喃喃地说:“好干净。”
随后表情带上了一丝阴郁,“要是我也这么干净就好了。”
黎昕急忙转移她的注意力,“要不要去冰上转转?”
他们来到人工湖上,在周围小孩的嬉闹声中滚了一个雪球,越来越大。
黎晴正要用手机拍照,突然大惊失色,转身跑向岸边。
黎昕跟上去问:“怎么了?”
“我想回家,”黎晴的眼神惊恐万分,“我看见那个人了……放了的那个。”
黎昕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果然看见了桶哥的表弟。他正开怀大笑着,把一个雪球砸向同学,看起来那么无忧无虑,似乎会快乐一辈子。
凭什么?凭什么他可以笑?恨意山呼海啸地涌上来,瞬间淹没了黎昕。
“我要杀了他。”黎昕看着妹妹,“跟我回家拿刀。”
黎晴楞了一下,随即竟笑着点头,“好。”
将冰冷的菜刀握在手中时,周身的血液似乎热了一点。黎昕想象着那个畜生的血洒在皑皑白雪之上,那场景一定大快人心。为了防止菜刀沾血后脱手,他用透明胶带将握着刀柄的右手紧紧缠住,一圈,两圈……黎晴在一旁静静看着,黯淡了几个月的双眸重新绽出光彩来。
黎昕在胳膊上搭了一件衣服用来遮住菜刀,然后他们回到公园,来到冰封的人工湖边。
那个男生还在玩,满脸通红,羽绒服半敞着。黎昕盯着他的脖子,一步步靠近。
黎晴在身后狠狠地说:“哥,把他的脑袋砍下来……”
黎昕抓着搭在右臂的衣服,脑中思绪翻腾。有一万个声音在一齐狂喊:上啊,杀了他,替你妹妹出口气。还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说:别去,用你聪明的脑袋想一想,去了你就毁了。
最终,黎昕还是转身走回岸边,颓然坐在雪地上。妹妹的棕色短靴停在眼前,仿佛在无声地逼问:你怎么不动手?
“我不能去……”黎昕用左手遮住眼睛,尽量不让妹妹看见自己流泪的样子,“对不起,我不能去。”
短靴静静立了一会,随后靴尖调转方向,越走越远。一句失望透顶的嘲讽扎进耳膜:“懦夫。”
黎昕知道自己做出的选择绝对正确,他知道妹妹也知道。但那个冰封的湖面还是不停出现在他的梦里,他一次次地把菜刀缠在手上,一次次地走向那个开怀大笑的畜生,然后一次次地放弃。
春节之后,他们举家迁至省城,黎昕凭借出色的竞赛成绩轻而易举进入了一所很好的学校。报到那天,班主任欣喜地将他迎进班,向大家介绍:“今天开始,黎昕同学将加入我们这个班集体。他的成绩非常优秀,大家要像他看齐啊,让我们鼓掌欢迎。”
陌生的同学们鼓起掌来。黎昕松了口气,终于不会再有人叫他“大舅子”了。
班主任指了下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黎昕走过去坐下,同桌那个一直在看窗外的男生扭过头来,冷漠地瞥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那是一张俊美宛如天人的脸,任何人和他站在一起都会黯然失色。黎昕自负博览群书,腹中有点墨水,一时竟找不出什么贴切的言词来形容。放在古代,大概就是祸国殃民那个级别的吧。
但是他的神情极为阴郁。
黎昕注意到,他的手腕上缠着厚厚的纱布,从校服袖口露了出来。
课间,前座的男生回过身来,对他露出一个极为耀眼的笑容,“嗨,我叫季节。你也可以叫我小季,后面别加吧就行。说季不说吧,文明你我他。”
看他笑得那么开心,黎昕不禁跟着笑了。
“有没有人说过,你有点像木村拓哉?”
“不太认识。”
“你同桌是校草哦。”
黎昕微微侧目,视线落在敞开的课本扉页。那个阴郁的男生有个很脆弱的名字,林之叶。
大概,他母亲姓叶吧。
黎昕在林之叶身边坐了快一周,才第一次听见他对自己说话:“你会打篮球吗?”
“玩得还行。”
“你看起来很丧,”林之叶漠然地说,“和我一样。”
黎昕有点惊讶地睁大眼睛,他以为自己已经表现得很平和了。
“很明显吗?”
“一看就知道。”
莫名的,黎昕感到一阵亲切,像是一个沉重的灵魂撞上了另一个。
第51章
几次呼吸之间,黎昕回想起很多很多,记忆像从水库泄出的洪水,冲刷着每一根神经。他想起和林之叶一起值日时,玩的那个“交换秘密”的游戏;甚至想起了和小季分手时,天边那朵很像船的云。“对不起,和你在一起让我喘不过气来”,这是小季给出的理由。
尽管想起了很多,但黎昕只是简单地说:“初二上学期第一次月考,因为没给一个男生抄,他和另一个男生,还有他的表弟,强/暴了我妹妹……班里男生都叫我大舅子,后来我就转学了。我妹妹休学一年,所以才上高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