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堂惊掠琵琶声(18)
那座大桥是新建的,因为跨着水,又有灯光与风景,晚上经常会有人来散步。沈识檐和孟新堂刚走上去,就迎来了一阵掀乱了头发的风,沈识檐呛了一口,背过了身子。
“小时候和我爸妈散步,起风了的话,我和我妈妈就会倒着走,我爸爸帮我们看路。”
昏沉的灯光下,孟新堂看着一步远处的沈识檐,说:“你倒着走,我帮你看。”
孟新堂的声音很低沉,是沈识檐最爱听的那种音色,配着他标准的口音、缓慢的语调,显着特别动人,就像冬天的围炉夜话。
沈识檐眨了眨眼睛,笑得很懒。
两人步调一致,谁也没再说话。
或许是因为今天风大,桥上的人并不多,只是隔着一段距离会有那么一对依偎在一起的情侣,或是久别重逢、高谈阔论的老同学。孟新堂发现沈识檐在经过他们时,总会看一看他们的背影,以一种欣赏的态度。
他们到了空旷一些的地方站定,沈识檐将手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来,胳膊搭上了栏杆。孟新堂站在一旁看着,越看越挪不开眼。
“看我干吗?”沈识檐还盯着前方,却笑着问道。
孟新堂咳了一声,转回了脑袋,也学着沈识檐,将胳膊搭在了栏杆上。搭上后却觉得奇怪,也不自在,又将胳膊撤下来,插在了口袋里。
“今天我好像有点吃亏。”沈识檐突然说。
孟新堂不明所以,问为什么。
沈识檐笑着扭过头,答:“那天有酒,今天没有。”
说的是他们的第一次谈心,那天孟新堂是倾诉着,沈识檐是倾听者。
孟新堂笑了出来:“可以现在去买。”
沈识檐摇了摇头,又问:“你有烟吗?”
孟新堂只讶异了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就从口袋里摸出了一盒烟。他掀开盒盖,抖了一下。沈识檐抽出那根伸在了外面的,手指夹着,朝孟新堂递了过去。
风大,烟不好点,两个人的头凑在一起,隔出了一个小方角,里面有个亮堂的小火苗,照亮了偎在一起的两张脸。孟新堂用手遮着打火机的火苗,给沈识檐点着了烟。
被风吹得连烟圈都形不成,刚一张嘴,一团雾就立马散去了。这是孟新堂第二次看到沈识檐抽烟。
“言午的演出是在明天晚上,我们到时候一起过去?”
“嗯,”孟新堂应下来,隔了两秒,又问道,“他……为什么那么抵触医院?”
这样的环境太适合聊天,孟新堂也没忍住,做了些探听的事情。
沈识檐垂着眼,又抽了两口烟,看着烟头的那点星慢慢黯下去。
“他不想让我当医生,”沉默过后,沈识檐开口说道,“因为一些原因,他和他父母的关系并不好。在他看来,应该我父母更像是他的爸爸妈妈。”
沈识檐顿了顿,问道:“我没有跟你说过我父亲吧?”
“你说,你的父亲每天回家,都会给你的母亲买一枝花。”
“嗯,是这样,他们一直很浪漫。我父亲也是医生,呼吸内科。” 该是因为提到父母,沈识檐整个人都变得更柔和了一些,“他是一个很棒的医生。”
“我记得特别清楚,非典,从最开始还不知情时开始,他就一直在一线。可能是因为本身就是呼吸内的医生,防护措施做得比较好,挺幸运地没被感染。后来非典过了,很多电视台、报纸都报道了他,说他是英雄。”
这话的大致内容,孟新堂都从孟新初的嘴里听说过,然而再听沈识檐说这一遍,依然肃然起敬。他未曾有幸见过沈识檐的父亲,但回想那日画中端着水盆大笑的人,不问死生坚守在一线的人,能教育出这样一个沈识檐的人,该是值得仰望的。
“他是因为医闹去世的。那帮人其实是冲着一个年轻医生去的,我父亲帮他挡了,被捅了好几刀,连抢救都没能抢救。”
手中的烟被风吹的亮了一下,像是扑簌着,在为什么事呐喊。可等亮过了,重新黯了,又只留了那么一点灰暗的烟尘。
孟新堂在不自觉中垂了手臂。
到了这时,沈识檐依旧是平静的,他将烟送到嘴边,狠吸了一口,而后嘲弄般扯了扯嘴角:“没输给非典,倒输给了人心。”
夜风好像突然冷了,也带冷了夜色中的人。
孟新堂无意识地朝沈识檐靠了靠,看着他有些发抖的嘴唇问:“还好吗?”
沈识檐点头,挑了挑眉:“没事。”
“其实我还好,这么长时间,该接受的都接受了,你看我不是在当医生吗。只是言午,当时他正好在,目睹了全部过程。我到了医院的时候,他满脸是血趴在我父亲身边哭……而且,大概我父亲去世后不到一年吧,我的母亲也去世了,相思成疾。”
往事的惨烈超过了孟新堂的想象,短短几句话仿佛有千斤重,他有些喘不过气,压着自己做了个深呼吸。
一次人为的意外,到底能毁掉几个人。
沈识檐想起许言午今天的崩溃,今天的痛苦,突然觉得像是和他一起又经历了一次那天的噩梦,倒在血泊中的人,连白大褂都成了红色。
喉咙发痛,眼底也酸。这是他第一次向别人叙述这段往事,没能一气呵成,话哽在了这,收不回,也继续道不出。
肩膀被搭上了一只手,是孟新堂。
沈识檐转过头看了看他,眼中寂静,一点疼都没泛出来。他朝孟新堂笑了笑,告诉他自己没有关系。
“所以言午这么多年都不去医院,而且对于我做医生这件事,非常反感。”
“也是合理的。”孟新堂说。一场意外,让许言午失去了两个至亲的人,还亲眼目睹了沈识檐父亲的死亡,大概任谁都没办法接受。
说完,他又想到,许言午尚且这样,那么沈识檐呢,那是他的亲生父母,他甚至在今天,面对了和父亲类似的情况。
“合理吗?那我继续当医生呢?也合理吗?”
沈识檐说这话的时候是笑着的,只是笑意不达眼底,刚晕到唇边就散了。
“合理。”
孟新堂的回答很快。他不知道沈识檐是为什么要当医生,或许是因为父亲,或许是因为信仰、责任,但他知道,经历了这些依然去决定做一个好医生,无比艰难,因为光是来自于心底的痛苦和恐惧,就足以压垮一个人。
沈识檐听到这两个字,一时无言。太多人不理解他为什么还要当医生,也有太多人劝过他放弃,到后来,他甚至已经疲于解释,只是固执地继续做着自己认为对的事情。但孟新堂没有,他在知悉不多的情况下就告诉他,合理。
“可是很多人问过我,能不能不做医生了。”沈识檐仰了仰头,看着天上,“你知道吗,非典那年是真的惨烈,我认识的叔叔阿姨,很多都没能再回家。当时非典正凶的时候,我们都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见到我爸爸,但我妈妈都没有说过一句让我爸爸不要在医院了,回家来。后来高考报志愿,我报了医学院,我妈妈也说,很好,做医生很好。可是我父亲去世以后,我妈妈却问我,能不能不做医生了。她说她从来都不怕我成为一个英雄,哪怕那时候我爸爸真的在非典中牺牲了,她都不会让我换一个职业。但她说,英雄不该是这样的结局,不该被辜负,不该这样离开。”
第十九章
孟新堂33岁,已经经历了不少世情,该明的人心也都早已明过。他很清楚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清楚它有多坏、有多好,也自认为早就已经能将这些好坏全部包容或容忍。可此刻,心还是又疼又堵,为本该好好活着的可敬的人,为那个曾经是诗歌与童话的家庭,更为身边这个平淡提起往事的人。
沈识檐说完了话,就把身子放低了些,弓着身趴在了护栏上,下巴抵着胳膊,和着月色,安静得像是晚秋时翠绿的湖泊。
孟新堂收回放在他身上的目光,轻掸了掸手里的烟,吻至唇边。周遭有小孩子的玩闹声、大人的轻声呵斥声,还有旁边飘来的没调的酒后高歌。眼前似乎还出现了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人,一场积满了血与泪的混乱,一次生与死的诀别转身。
以及,一个看着前方长路的少年。
有爱的,有恨的,这就是他们行在的世间,也是故去之人曾走过的冷暖。
他轻轻地拍了拍沈识檐的后背,用一种无声的方式去贴近他此时的情绪。
“有时候我会想,我父亲在闭上眼睛之前,在想什么?”
说着,沈识檐闭上了眼睛,仿佛在进行一次隔着时空的灵魂交流。这是他经常会想的问题,不是钻牛角尖,只是因为想知道、又无从求证,就不住地猜测了这么多年。
害怕?惊慌?想念?还是……
“我猜,他在想你的妈妈和你。”孟新堂的声音忽然响起。
沈识檐怔了怔,转头看孟新堂。
“无论在想什么,我觉得他都不会在后悔做一名医生。”
这就是在沈识檐看来,孟新堂很神奇的地方,他能知道你在想什么,能在你对你的猜测难以启齿的时候,告诉你一个答案。
“你的父亲是一个好医生,我很钦佩他。这样一个人,不会在面临死亡时,去否定自己毕生的倾力奉献,因为他的一切所为,都是理性的。”孟新堂停顿半晌,接着说,“人心最难测,有时也最可怖,但是我们不是在为人心活着,也不该活得惧怕人心。”
孟新堂的话说得不算浅白,但沈识檐听懂了,因为这些,他都曾想过。
许多年前曾慌张地去追过的答案,就在这么一个晚上被月光酿了出来。沈识檐突然感觉到了踏实。自己相信是一回事,有人与你一起相信、告诉你你不是盲目的,又是另一番感觉。
此时的孟新堂刚刚从听闻的痛苦往事中将心情抽离出来,可他马上又想到,自己的安慰之言未免太冠冕堂皇。“不该活得惧怕人心”这句话说得轻松,沈识檐在这样的处境中,要怎样去接受人心那丑陋的一面?
他完全认同沈识檐之后的选择,却又好奇,到底是什么让他如此坚持,即便曾遇至亲之人的血也没有退去。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那么,为什么坚持要做医生?”说完,他补充说明似的强调:“不是质疑你,只是觉得你很了不起,如果是我,未必能做到。”
闻言,沈识檐轻轻抬了抬下巴,眯着眼睛说:“喜欢。”
他回答得很快,该是一个烂熟于心的答案。
“从我小时候去医院找我父亲开始,我就觉得医院是个很神圣的地方,一个人与这个世界的初遇与告别都在医院发生,或者说,它是一个迎来送往生命的地方。”
孟新堂哑然:“这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