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堂惊掠琵琶声(23)
而后来,他们在漫长的岁月里共同经历了更多的事情,到了霜染鬓角的年纪,沈识檐对爱人的这一认识也变得更加清晰,更加深刻。只要不是大奸大恶,他就对一切的生活态度和方式抱以尊重的态度,不予置评,不妄加议论,但也不会被影响分毫。他看似活得平和散漫,实则是独立又坚定。
“孟新堂,”沈识檐忽然叫了一声,旋而一笑,“你真的一点都不像个搞武器的。”
孟新堂笑了:“搞武器的该是什么样子?”
沈识檐沉思一会儿,说了几个词。
“热血,爱国,好斗。这是我之前的想法。”
“我很爱国,但爱国不是盲目。”孟新堂笑着举起一只手,“热血……也还是有的吧。至于好斗,相信我,任何一个搞武器的人都非常不希望看到战争,因为他们要比别人更清楚战争的后果。”
一切的战争,都会有胜利,会有侵吞,会有一方的壮大,战争的结果未可知,但后果永远一致——残垣断壁,四方哀魂。
“那为什么要研制武器?”这是沈识檐一直以来都想问的问题。他有些想不明白,这样平和的一个人,怎么会义无反顾地走上这样特殊的科研道路。
孟新堂垂眸,转了转手中的酒杯。
“1999年,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遭炸,你记得吗?”
沈识檐稍作回忆,点了点头。美方说是误炸。
“那次事件发生以后,我有很长时间都没有见到我的父母。对于武器研制来说,这是一个很关键的事件,因为它是屈辱,也是警醒。我是一个绝对的反战主义者,但后来逐渐明白,在野心与欲望的世界里,有牵制,才有和平。”
谈话到这里告一段落,沈识檐却还在回味。不知是不是因为刚喝的红酒又有些上头,沈识檐脑海中的文字变得越来越少,渐渐地,孟新堂刚刚说的那些话都寻不见了踪影,轻飘飘地,就只剩下了三个字,赚到了。
孟新堂已经将餐桌收拾完,要洗的碗盘也都已经洗干净。他回到前厅,俯下身,晃了晃趴在桌子上的沈识檐。沈识檐先睁了左眼,右眼才缓缓跟着打开。
“又喝多了吗?”孟新堂带着笑意问。
“怎么会。”沈识檐否认。
“那起来去睡觉吧。”
沈识檐起了身,却没往卧室走,他说着“还早”,踱到了门口。
那盏红灯笼就挂在门檐上,沈识檐抬手碰了碰:“老顾做的灯笼真好看。”
再往前走,两个人并肩站到了院子里。今天的月光是真的亮,这么站着,竟然能将院里的一切看得清楚,海棠花被洒上了真的月光,沈识檐眯了眯眼,忽然就着说:“我给你弹首曲子吧。”
“好啊。”孟新堂立刻回答。
沈识檐回屋,拎了琴出来。他刚刚从琴袋里取出指甲,却被孟新堂接了过去。
“我来。”
沈识檐愣了一瞬,朝他伸出了手。
“这个要怎么戴?”
“大拇指左边的边沿抵着指甲缝,其他手指戴正就可以。”说着,他将孟新堂比在他小指上的指甲往后推了推,“不用留太多,这样就可以。”
按照他说的,孟新堂很快缠好了一个,细心地问他:“胶带的松紧可以吗?”
沈识檐将手指抵在另一只手的手心试了试:“可以再紧一些。”
孟新堂点了点头,说懂了。
在做这一切的时候孟新堂很认真,一丝不苟。沈识檐一直注视着他微低着的脸,孟新堂没抬头,却在为他缠到食指时笑问:“怎么一直看着我?”
两个人就站在屋门口,从灯笼中飘出的红色灯光笼在孟新堂的身上,无端添了温柔与缠绵。指甲上贴的胶带是重复使用,边沿有个小角的粘力已经很弱,翘了起来。孟新堂将几根手指搭上沈识檐的食指,轻轻捏着,抚平它。
沈识檐心头微动,阖手,就这样握住了孟新堂的几根手指。
孟新堂怔住,这才抬眼看他。
“觉得你很好看。”
沈识檐笑得醉人,话也甜得像今晚的豆沙月饼。孟新堂回手,反握住他。
沈识檐今天弹的是《月儿高》,一曲落的时候忽然起了风,吹得满院花香飘上了天。
第二十四章
孟新堂还是睡在了之前那间屋子,沈识檐也跟着他进来,说要换一幅画。
“换什么画?”
沈识檐指了指墙上:“我母亲画的画,长了一岁,该换新的了。”
孟新堂看着他打开了一侧的柜子,露出一个木盒。掀开盖子,他才看见里面有很多个卷轴。沈识檐拨弄了两下,取出了其中一卷。孟新堂帮他将墙上那幅摘了。
新挂上的画画了一个在院里坐着的小孩子,膝盖上卧着一只猫。
“这是你十一岁的时候吗?”
沈识檐将摘下来的画系好,轻轻地放回了柜里。
“嗯。当时老顾家养了只猫,不过后来死了,他们就没再养过。”
孟新堂敛目沉思,他猜测沈识檐的母亲该是每年都为沈识檐画一幅画,直到意外徒生,猝然离世。他不知道柜子里面究竟有几幅画,但沈识檐30岁时挂了十岁的画,31岁挂了11岁的,那么,或许他的母亲是在他20岁时去世的?
“一共20幅,如果我保养得好,大概能挂上三轮。”
沈识檐这样说着,脸上依旧是轻松的笑容,并没有任何伤感。他很快对孟新堂说了声早点睡,便转身欲出门。
孟新堂却在他经过自己时攥住了他的手腕,止住了他离开的脚步。
“一起睡吧。”
孟新堂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样说出的这样唐突的话,只是看着沈识檐就这么想了。
夜深忽梦少年事。沈识檐在半夜忽然醒了过来,因为在梦里追着母亲跑得太急。
睁开眼的时候是一片混沌,约莫过了两三秒,他才感觉到身边人轻缓的呼吸。其实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关于母亲的梦了。他隔着黑暗看了一眼墙上的画,眼里有平日未出现过的情绪。可能是刚刚睡觉压了肩膀,又有些酸疼,沈识檐掀了掀被子,打算换个姿势。
一旁的孟新堂似是睡眠很轻,在沈识檐翻身时就醒了过来。两个人是盖了一床被,孟新堂看到他露出的后背,给他向上拉了拉被子,问怎么了。
“没事。”沈识檐轻声说。
他背对着孟新堂,没有转回身。
“肩膀疼吗?”孟新堂的声音有些哑,不待沈识檐回答,就已经抬手覆住了他的肩膀,“是不是睡觉压到了?”
“可能是。”
孟新堂的力道刚好,不重不轻,很快,原来酸疼的感觉就已经褪去。沈识檐摸了摸肩上的手,轻声说“好了”。孟新堂便放下手,替他把被子重新掖好,在触到沈识檐的脖子时,才发觉那里有些未消的薄汗。
他们盖的被子并不厚,天气又凉,应该不至于睡出了汗。
“怎么出汗了?不舒服?”
沈识檐摇了摇头,与枕头摩擦,发出了一阵细微的声响,他叹了一声气,抬手揉了揉眉心:“有时,还是会想他们的。”
沈识檐从未跟别人说过这话,连许言午都没有。可或许是因为今天换了画,身边又躺了一个贴心的人,他的思念好像忽然增了许多,多到一颗心容不下。
刚刚他梦到那年他还小,贪玩,故意不好好练琴,被妈妈皱着眉头罚抄了琴谱。他丢了笔不肯写,妈妈转身就走,说:“识檐不乖,妈妈生气了。”
他一见妈妈走才慌了神,忙追在后面喊:“妈妈别走,我抄我抄!”
那年抄的琴谱正是《月儿高》,妈妈说这曲子传说是唐玄宗作的《霓裳羽衣曲》,现在的人还根据这曲子编了舞。
沈识檐闭了闭眼睛,让自己结束这段回忆。
寂静中,孟新堂的胳膊越过他的腰,环住他,并且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我知道。”
这是他们从未有过的亲密姿势。孟新堂吻了他的肩。
第二天早上,沈识檐该是没睡好,在孟新堂八点钟起来的时候,他用被子蒙上了头,说要再睡一会儿。孟新堂轻轻帮他带上屋门,到院子里洗漱,拎上钥匙出了门。
魏启明的茶馆供应早茶,每天七点钟准时开门迎客。今天魏老板不在,但堂里的小伙都早已认识孟新堂,见他进门,其中一个立马迎上来,问孟先生要喝什么茶。
孟新堂摆摆手:“不喝茶,你们这儿有没有笔墨和大张的宣纸。”
既是附庸风雅,那便该有文房四宝。
果然,小伙点点头:“有的,您二楼请,我给您拿上去。”
茶馆里还是那么热闹,孟新堂在吆喝声循着楼梯上了楼,进了个清雅的隔间。
九点半,沈识檐才睡眼惺忪地掀开了被子。
他拉开窗帘朝外望了望,没看见孟新堂的身影,但该搬到外面的花都已经好好地列在了院子里,厨房的门窗都开着,阳光跳在窗棂上。
沈识檐打了个哈欠,走到桌前去拿眼镜,刚伸出手却又停住——眼镜旁放着一叠折成了长方形的宣纸,能看到黑色的墨迹。
沈识檐奇怪,伸手拿了起来。打开的时候,还能闻到墨香和宣纸的独特味道。
字写的是辛弃疾的《清平乐·村居》。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
落款:识檐三十又一,愿平安顺遂,喜乐无忧。新堂书于圆月十六。
所以,这是他一大清早,为自己写的。
沈识檐不知自己发着怔将这幅字举了多久。
直到手开始轻微颤抖,眼底有了酸涩的感觉,他才回过神来,再一次从头开始,珍惜地看着每一个字。
而再读到落款,目光触到“平安顺遂”四个字时,风驰电掣的一瞬,有汹涌的熟悉感袭了大脑。他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四个字,终于确定,他曾见过。
因为刚刚起床,血液还流得不畅,沈识檐在拿起那本有些重量的《新英汉词典》时,蜷起的手指紧得发疼。他捏着黑色的封皮,翻开,又拨开了夹在里面的两页临摹草纸。露出的一行字让沈识檐如同入了定一般呆在那里。
字典的扉页以黑色的油墨书着几个字,一个简单的落款。
“千禧年,平安顺遂。孟”
虽然字体有些细微的改变,但依然能很轻易地看出来,这是出自同一个人。
高中时班上有图书角,每个同学都带了一两本书来。到了临毕业,班主任征求了大家的意见,让大家各自在图书角挑选一本书留作纪念。他无意间看到这页扉页,便毫不犹豫拿了这本好像从没被人拿走过的旧词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