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践(14)
然后男人问:要怎么样,我才可以把这些钱要过来呢?我不能白白养一个孩子这么多年。
陆承听见了,那一瞬间他也说不清是愤怒多一些,还是失落感占据了上风。
他只是当天晚上,又坐火车回到学校,然后随便找了个法律事务所咨询了大半天,去银行把所有的钱都取了出来。
那时候陆承很惶恐,他迫切的想要赚钱,疯了一样的想要摆脱一个未成年人常有的那种因为不独立----而无助、惶然、不安的脆弱感。
父母留给陆承遗产的数额,远远超出了陆承的想象,他觉得自己这辈子没拥有过那么多钱。
而恰好此时,陆承的学业也几乎艰涩到了一种他读不下去的程度。
----毕竟真正头脑聪明的人是陆启,喜欢物理并想要一辈子钻研这个学问的人,也是陆启......
陆承已经当了六年的陆启,他装不下去了。
于是那一天,陆承拿到钱以后,干脆休了学,准备去做些买卖。
T大对面不远,就是北京久负盛名的中关村。
那时候正是IT行业初出兴起的几年,陆承借着自己T大学生的名头,在中关村里,结交了许多社会上的人。
他又开始重蹈覆辙,把自己装的像一个老成而事故的小混混一样,流连混迹在鱼龙混杂的电子城里,想要寻找一些商机。
那一年,智能手机刚刚进入人们的视野。苹果4开始出现在大陆,满大街的人都在跟风攀潮,一台手机一机难求。
陆承自以为抓住了商机,把自己父母留给他几十万的遗产都拿了出来,与一个名叫何叔的人,做起了倒腾手机的买卖。
再然后,便是血本无归的惨痛教训......
他被骗了。被骗的身无分文。
在金钱面前,所与人性的丑恶都会被无条件的放大。
他以一种毫无尊严的姿势,蹲在人来人往的电子城门口,朝旁边一边吃着盒饭,一边操这一口广东话给别人讲怎么攒机器的打工仔借了一部手机打电话。
他拨通了何叔的电话,在电话里哀求。他说:叔儿,您就当可怜可怜我......我求求您了,我从小爹妈都没了,那几十万是我父母留给我的遗产。您就当发发好心,还给我一点,我求求您,就当可怜可怜我吧......
他话没说完,对面就挂了电话,回应他的是一声又一声的忙音。
陆承拨了十来通电话,吃完了盒饭的广东仔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要回了自己的手机。
那天,那个打工仔用手指着北京因为沙尘暴而雾霾笼罩的灰色天空对陆承说:你往上看看。
老天爷也从来没有可怜过我们,所以你指望这世道,有谁能来可怜你呢?
那一刻,十九岁的陆承,所有强撑出来的坚强,终于土崩瓦解。
那年冬天,陆承格外的忙碌。可那毕竟已经过去了太久,究竟在忙些什么,他也已经记不得了。
他四处借钱,四处碰壁。此时此刻,T大天之骄子的光环与名号,曾经那些本该属于陆启的骄傲,也终于成为了压垮陆承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觉得自己什么都是偷来的。就连这份挺胸抬头在阳光下活着的权利,都是他从陆启那偷的。
于是那年冬天,季涵第一次见到陆承的时候,年轻的陆承就是在处在如今这种高烧而脆弱的状态里。
他蹲在金融街隔壁的天桥上,从收破烂的那里捡来了一块硕大的牛皮纸板。上面用一根黑色的记号笔,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字。
季涵上班的时候走过,陆承坐在那里,等季涵下班的时候路过,看见陆承还坐在那里。
就这样来来回回了三天,季涵终于停下了脚步,站在陆承跟前,把那张板子上的字给看完了。
读完以后,季涵破天荒的笑了,”小小年纪,不好好读书。人傻活该被人骗。“
然后他拿了一百块钱递给陆承,有补充道:”以后乞讨的时候,记得摆个碗。“
陆承接过钱,咳嗽了两声纠正:”我不是要饭的。“
那时候季涵也还年轻,他好像诚心要和陆承理论一样,指着他前面的板子说:”你不是要饭的,那你这是干嘛?“
陆承说:”我就是想要让所有人知道这些,我就是----意难平。“
季涵于是点点头:”那你把那一百块钱还给我吧。我看完了,也知道了。“
他说着伸手要把钱收回来,可陆承死死的攥着,指着那块板子的底下一行小字哀求:”我没钱交学费了。“
”你可以去赚钱,这世界上赚钱的法子多得是。你平白无故收了我的钱,不就是乞讨?“
”我不是乞讨......“陆承死不承认。
于是两个人就这么在天桥上拉拉扯扯,到最后,陆承也没认下那两个字。
最终季涵把钱夺了回来,他走远了几步,听见”噗通“一声,一回身,看见陆承歪倒着晕在天桥上。
季涵犹豫了一阵,又退回来。他摸了摸陆承的额头,呸了一声,把他驾进了医院。
那天的医药费,也是季涵出的,前前后后花了三百多块钱。
再后来,发生了许多的事情,所以当季涵跪着和陆承说对不起的时候,陆承面无表情的转给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季涵三百万,原谅了他。
那时候陆承已经很有钱了,但他回想起那一天,自己从医院出来的时候,仿佛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似的,紧紧攥住了季涵的胳膊疯癫大嚷的情形,却仍好像是做梦。
那天他嚷什么来着?对了,他说......
”我知道什么赚钱了!季涵,我终于知道什么能赚钱了。
“----衣食住行算什么?生老病死才是这人世间最苦的事情。”
这世间没人不怕死,可这世界上,所有人都要死......
“我们去做药吧,季涵,老天爷不是从来不肯让我顺心么,那我就偏要和’死’斗一斗!我们去做药吧,肯定能赚钱的,我们就做药......”
第十七章
梦里的陆承,一直在口齿不清地嚷着“药”。
然后他睁开眼睛,就看见眼前朦朦胧胧的一个人影,正坐在自己床边。
那人手上端着一个杯子,杯子里往外冒着雾腾腾的热气,那大约是一杯冲剂类的中药,浓重的苦涩药味随着蒸汽弥漫而出。
黑暗中,陆承浑浑噩噩的从床上爬起来。许青舟顺势把杯子凑在陆承嘴边。苦涩的药汁被一点点咽进喉咙里。热气一直顺着流进胃部。那种感觉,像是一个人在旱地里跋涉了许久,然后终于走了尽头。
喝完了药的陆承很快开始冒汗。遍体恶寒渐渐转变成一种燥热。他浑身都像是被煮过一般,汗水淋漓的往外冒。
湿热粘腻的感觉,让陆承难受地掀开被子,他几次挣扎着想要出来,但都被许青舟制止了。许青舟拿了一条湿毛巾给陆承擦汗,那让陆承稍微好受一些。
陆承吃完药又躺了一会,迷迷糊糊的,有种仿佛被鬼压床似的沉滞感。这种感觉非常压抑憋闷,像是在沼泽中,又或者被囚困在噩梦里。
陆承想要从这种感觉里挣脱出来,摸索着床边将灯打开。
卧室的灯一瞬间晃得许青舟眯起眼睛。男人用手挡了一下,青白细长的手指遮住了上半张脸,只露出有些不快似的抿紧的嘴唇与下巴。
许青舟的下巴非常好看,没什么胡子,显得光洁白净,轮廓与线条都透着些许书卷气的优雅。
他的嘴唇色泽也很淡,是一种偏向粉白的色泽。自下而上的看过去,即使是略微生气的表情,也显出几分带着涵养的柔和。
陆承眨了眨眼睛。
他看见许青舟有些意外,像是还没反应过来。他的记忆好似还停留在很久以前,无论病得多么难受,身边始终空无一人。
许青舟坐在床边的样子,模糊的有些不真切。
陆承仿佛是要确认什么一般,鬼使神差的摸了上去。
他的拇指触碰到许青舟的嘴唇,探进去,摸到了男人舌头,湿热柔软的触感让陆承有些心悸。而许青舟却吓了一跳,他身体撤后,原本遮住上半张脸的手自然而然的放下来,脸上厌恶的表情在灯光下一览无余。
那一瞬间,陆承突然觉得心脏仿佛被刺了一下。
此时墙上的时钟,显示着晚上七点。
不太正常的时间让陆承愣了愣,花了好半天才想起来,这大约已经是冬至过后的第二天了。
“你发烧了,一直在睡。”
似乎看出陆承在困惑,许青舟藏住表情,温声细语的解释。
“你照顾我?”陆承讶异地问。
许青舟“嗯”了一声,反问,“那不然呢?”
陆承躺回床上,睁着眼睛愣了半天,随即自嘲地笑:“我以为恨不得我病死了才好。”
许青舟看了他一眼,把头低下去,连眼皮也垂着。
他的语调没什么起伏,仍旧像是白开水一样的寡淡。“要说恨的话......我以为你恨我多一些。”
“陆启的事情,我了解到了一些。”许青舟说。
然后他看着陆承,缓慢道:“关于陆启,我很抱歉。”
第十八章
陆承生病的第二天,许青舟回学校了。
放学到家的时候,李琴琴正在拆快递。包裹里是上次许青舟买给李琴琴的包。
李琴琴一开始还以为寄错了,直到她捡起许青舟留的纸条。
“你......你花那么多钱干什么。买什么好的名牌包。我又......从来都不用这些东西。”
李琴琴低着头埋怨许青舟。
许青舟替妻子将包挂在她肩膀上。
“好看的,很衬你。就当是提前送你生日礼物了。”
“礼物......心意到了就行了。买这么贵的东西干嘛?”
“这么多年了,也没送你个贵重些的东西。我觉得心里过意不去。”
李琴琴不太赞许的摇了摇头,正要说什么的时候,却被许青舟轻声的制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