柠檬水(36)
外公狐疑地看着他,一字一顿,吃力地说:“骗……骗我!”
“没骗你。”寻聿明笑笑,掖掖他的毯子,推着轮椅往回走,“我怎么会骗外公呢,我最乖了。”
最会骗人的人,往往最乖。
寻聿明想起庄奕的话,不由得苦笑,他说得一点没错,自己还真是个骗子。
他将外公送回病房,和护工交代了几句,又去问大夫外公这一周的用药情况。知道他的身份,医生对他毕恭毕敬,把用药单子拿给他看。寻聿明划掉氯丙嗪等两样副作用大的药物,重新开了两种还给他。
疗养院的医生难得见他,只盼着和他多取一会儿经,一路挽留地把他送出病房楼,寻聿明三推四推,称自己还有事,便告辞去了。
从医院出来,他打开手机,消息一股脑涌了进来。寻聿明一一查看,海湾找他吃饭,岑寂问他手术方案准备得怎么样,老陈问候他病情顺便暗戳戳打探复工日期,还有庄奕,他只发了三个字。
「抬头看。」
寻聿明下意识地抬起头,只见他两手插着西裤兜,斜倚车门,正冲着自己微笑。寻聿明心里咯噔一下,脑海里瞬息之间编造了四五个理由,心虚地问他:“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庄奕轻挑嘴角,道:“我永远找得到你。”
作者有话要说: 外公的病不是老年痴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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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要你
我永远找得到你。
庄奕可不是吹嘘。
大二那年春天,三月十七号, 圣帕屈克节, 寻聿明和他一起去芝加哥玩。当天是爱尔兰的传统节日, 爱尔兰人爱酒远近闻名, 平时喝咖啡都要加一点烈酒, 这场绿色狂欢更是被酒精推向了高潮中的高潮,几乎全城沾点爱尔兰血统的人都涌到了街上庆祝,密歇根大道上挤满穿绿衣服的男男女女,整条芝加哥河都泛着绿光,一辆接一辆的花车缓缓驶过,气氛之热闹、场面之震撼是寻聿明前所未见。
庄奕让他站在路边的一个酒吧前等候,他去人群里买寻聿明想吃的粉红棉花糖,结果再回来时两个人被人流冲散, 谁也找不到谁了。
寻聿明被几个酒劲上头的爱尔兰人勾着脖子认亲,一行人又唱又跳, 疯闹起来。他拼命喊着庄奕的名字, 声音却如滴水入海,被震耳欲聋的音乐和嘈杂人声完全盖过,急得他张牙舞爪,毫无办法。
电话在书包里不断震动, 他的胳膊却被醉汉拉着接不了。庄奕也急得满头大汗, 拨开一个人,一个人不是他,无奈之下灵机一动, 跳上移动的花车,用小明星唱歌的话筒朝人群喊道:“小耳朵——!我在花车上,看到我了吗?”
居高临下,视野瞬间开阔,他一眼发现了人群中朝他奋力挥手的寻聿明。
好险。
寻聿明第一次来芝加哥,人生地不熟,大街上又人山人海,鱼龙混杂,真若有个万一,庄奕当真后怕。
那天回去之后,庄奕找信息工程学院的一个学长,要了一只他研发的微型GPS定位器。这东西的研发初衷,其实是让患有阿尔兹海默等病症的病患不再走失,一旦失去联络,他们的家人可以时时刻刻定位他们。但后来由于东西做得过于精巧便捷,该项目便被联邦买走,用于打击恐怖犯罪。
庄奕和研发GPS的学长同在红衣队,交情深厚,便跟他要了一个私用,米粒大小的一颗金属,嵌在寻聿明的眼镜框架里。
“以后我永远找得到你了。”当时他便是如此对寻聿明说。
刚才庄奕到处找不到人,忽然想起这回事,打开手机关联系统一查,没想到居然定位到了本市的一家私人疗养院。
“如果我没记错,”庄奕开着车说,“你前段时间不是刚换过眼镜框架吗?”
换过框架,怎么GPS还在?
寻聿明轻咳一声,目视前方,面不改色,“挺高级的东西,我怕弄丢了,给外公用了。”
庄奕瞥他一眼,也不深究,问道:“这么多年,只有你照顾外公,一定很辛苦吧?”
他没有问为什么对我撒谎,也没有问外公到底得的什么病,更没有问当初分手是不是与这件事有关,他关心的只是——这么多年,你很辛苦吧?
寻聿明眼眶一酸,忙侧过头道:“也没有,护工都照顾得挺好的,这个疗养院环境很好,其实比住家里还好。”
他连说三个“好”字,如此着意强调,恰恰说明他心里认为不好。人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疗养院里环境再好,始终不是家。外公有多想回去,寻聿明是知道的,可外公的自理能力与日递减,个人医疗知识储备有限,自己在家对控制病情无益。
寻聿明也曾几次提出要回来照顾他,外公却每每都用强硬的态度将他顶了回去,骂他不懂得珍惜宝贵的事业,又说单靠退休金两人肯定过得捉襟见肘,总之如何劝都不许。
个中良苦用心,寻聿明焉能不知,只是无可奈何。
比起一天天在心底沉淀的愧疚,其他诸如长期负担巨额医疗费导致的债台高筑,找不到愿意照顾这种病人的护工的焦虑,半夜突然接到外公犯病的电话却鞭长莫及的无奈……都不过是习以为常的小事罢了。
庄奕长臂一伸,从座椅后面抽出两张纸巾,交到他手里,默默不语。
寻聿明擦擦眼角,吸吸鼻子,道:“其实工作以后就好多了,外公退休金也不少,我的钱给他请护工吃药,他自己的钱交住院费,也没什么。”
他不想哭的,这么多年独自支撑他都没有哭,然而面对庄奕,不知怎么就觉得好委屈,好想哭。
庄奕知道他不好意思,并未停车,也没刻意看他,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老陈听说你明天复工,马上就把术前探讨会安排在上午了,看那意思也是怕拖时间长了别人来跟你抢主刀,让他为难。”
“陈院长倒是挺聪明的。”寻聿明破泣为笑,至少他现在有一份热爱的事业,有照顾自己的领导,还有别人嫉妒不来的名望,他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那当然,能走到这个位子,都是人精。”庄奕笑笑,想问他什么时候方便,自己也去看看外公,又怕他忌讳,不想让人看到外公生病的样子,斟酌半天,还是没能问出口。“明早想吃什么?我顺路给你带来吧。”
大约也唯有吃是最安全的。
“不用了。”寻聿明攥着一团卫生纸,有些疲惫地靠在车门上,“挺麻烦的。”
庄奕也不反驳,一路闲聊着开进小区,把寻聿明送回了家。
他心里有一肚子的话想问、想说,却也知道现在不是时候,尤其是今天下午,窥见过去一角之后。寻聿明就像开在悬崖边让人不敢触碰的花,你知道他无比脆弱,却也知道他埋在石壁里的根有多坚韧,你欣赏他,爱慕他,迫不及待地想拥有他,却也不得不小心翼翼地采摘他,否则两个人都会粉身碎骨。
但庄奕要这个人,他要寻聿明。
或许当初分手是迫不得已,或许不是,他再也不想跟自己斗争了,再也不想折磨自己。他知道重蹈覆辙多半没有好结果,可那点不甘心支持得好苦,在看见他那一瞬便已丢盔卸甲。不管寻聿明人品如何,有没有苦衷,他就是要他,改不了,不想改。
寻聿明一夜惴惴,庄奕知道了外公的事,会问他吗?会猜到以前的种种吗?会打探过去吗?他不确定自己撒的谎有没有被发现,他怕庄奕揭穿他,更怕庄奕知道却假装不知道,故意不揭穿他,只是用一种看好戏的姿态旁观他一个人表演,或者更糟糕——想和他死灰复燃。
他已经用尽全力推开他了,在这个过程里他也弄得遍体鳞伤,然而生理冲动是他无法抑制的,看见庄奕他就是会心跳加速,就是迈不开步,就是做不到完全无动于衷。
他是在给庄奕甜头吗?
他是否成了吊着别人的那种人?
寻聿明爬起身,翻出一小瓶思诺思,踌躇半日又怕有副作用影响明天上班,最后只切开半片吞了,果然渐渐昏睡过去。
翌日清早,庄奕带着早饭来敲门,他还没起。又敲几下,庄奕掏拨通他电话,寻聿明才浑浑噩噩地醒过来,下床给他开了门。
“怎么这么早?”他裹着格子睡衣,随口道。
“七点半了,还早吗?”庄奕把东西放在写字台上,汤包,素粥,什锦小菜,跑了几个地方才买到。
桌上搁着半杯水,和一只小白瓶,寻聿明去卫生间洗漱,没留意收。庄奕低头看见,瞧那说明上的字样,皱了皱眉头。他拉开抽屉,翻出一瓶药用Vc,将两瓶药倒换,又把药瓶放回原处。
寻聿明进来时见抽屉敞着,问道:“找什么呢?”
“头疼,找点布洛芬。”庄奕拿着Vc说:“你这药过期了。”
“过期了吗?”寻聿明看到思诺思的瓶子,悄悄收起来,笑道:“那扔了吧。”
庄奕顺手将Vc瓶子丢进垃圾桶,打开粥盒,又要去厨房拿碗。寻聿明拉住他说:“都几点了,别讲究那些了,就这么吃吧,饭盒又不脏。”
“你吃吧。”庄奕没心思吃,“我吃过了。”
今天确实起太晚,寻聿明匆匆吃完早饭,和庄奕赶去了医院。早晨有术前讨论会,神经外科、麻醉科、肿瘤科、检验科、放射科等等都有参与。会议室里容不开这么多人,老陈干脆让大家都到行政楼的环形礼堂去。他们赶到时,人已来得七七八八,差不多坐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