柠檬水(6)
至少在今天以前,他以为他们是爱过的。现在看来,原来没有么?寻聿明心里烦乱,合上电脑,翻个身,默默腹诽:你想这些干什么呢?他爱没爱过和现在的你还有什么关系吗?你不就是想他还爱你,还想着你,内心深处还放不下你么?你可真是害人精呐!
他挠挠屁股,负气似的,蒙上被子睡了。
几天后的早晨,寻聿明查完房去卫生间,又撞上了那个三天前在办公室走廊里听到过的声音。他落后半分钟进去,见洗手池边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是他们科室的孙大夫。
难怪声音这样熟悉。
寻聿明冲他笑笑,神色自若地进了里间。等孙大夫一出门,他嘴巴立刻撅得老高,解拉链的动作恨恨的,倒像和里面的东西有仇一样。
就在这时,隔板间的门“吱呦”一声响,里面出来一个挺俊俏的年轻大夫,看见他笑说:“哟,寻教授,您还亲自来啊?”
这是个过时的笑话了,以前流行的时候,有人拿它和陈院长开过玩笑,之后便在医院传开了。到现在已经没人再引来调侃,同一个笑话重复一千遍,就只剩下尴尬。
偏偏寻聿明是新来的,被他噎得无言以对。他一愣神的功夫,那人又说:“寻大夫,我叫岑寂,就是那天早上在手术室外面和您说过话的,您还记着吗?”
“其实我早听说过您,在您没出名的时候就一直关注您的研究来着。我从小就想学神经学,我能不能跟您学?您收我当徒弟吧,我挺聪明的!”
“等……等一下,我在上厕所。”寻聿明大窘,右手颤巍巍掏出纸巾,在自己的小宝贝上沾沾,然后小心翼翼地收回去,拉上了拉链。
岑寂目睹全程,咧嘴笑道:“您真精致啊!”
解个小手还擦擦呢。
“……”寻聿明快步走到外间,洗着手问他:“你是实习医生吗?”
“我都住院三年了,就是长得年轻。”岑寂嘻嘻一笑,摸着脑袋说,“您收我吧,我人缘可好了,有我跟着您肯定没那么多人酸您了。”
寻聿明顿了顿,望向他:“谁酸我了?”
“你不知道啊。”岑寂没想到他这么迟钝,两手插着兜说,“现在满医院都等着看您笑话呢,您那么大名气,院长又那么器重您,忽然空降来咱这儿,大家都不服。到哪儿都不缺红眼儿病,尤其是咱们医院。”
“唉,不过他们大部分人其实就是羡慕,又不了解您,有点儿排外罢了,熟了就好了。但咱们科老主任快退休了,刘大夫、赵大夫本来都是接班人选,您一来估摸着他们都没戏了,肯定就……您明白吧?”
“我没想当科主任。”寻聿明擦擦手,推门出去,“我干不了行政,只能做做手术,抢不了谁的机会。”
岑寂一路跟着他聒噪:“我知道寻大夫志不在此,那咱俩志同道合啊。我真挺适合跟您学习的,要不您考虑考虑?”
寻聿明的视线越过他,看见不远处的电梯里,庄奕拎着两个纸袋走了出来。他拍拍岑寂的胳膊,说:“等会儿手术,你做我二助吧。”
“谢谢寻大夫!”他嘿嘿一笑,两手放在头顶向他比了一个大心,“我这就过去,爱您!”
寻聿明摆摆手打发他快走,径自朝庄奕过去:“来给我送礼吗?”说完便后悔话太造次,没给自己留余地。
还好庄奕今天没有刻薄他的打算,递给他纸袋,“算是吧。”
那是两只牛皮纸袋,上面还印着黑色的对号logo。寻聿明接过来看了看,道:“这两双鞋钱加起来也顶一个红包了吧?我可不能收。”
“想要吗?”庄奕重新回到电梯间,和他一起去十六楼看秦雪岩。
寻聿明按下上行键,很诚实地点点头:“想要。”有新鞋穿,谁不想要。
“你身上带钱了吗?”庄奕又问。
“带了吧。”寻聿明赶紧在身上翻找,从白大褂的侧兜里摸出一张皱皱巴巴的五角钱,“嗯……现在用不大着现金了。”
庄奕拿走纸币,揣进兜里说:“鞋是你买的,不算送礼了。”
“嗯?”寻聿明低下头,偷偷抿了抿嘴角,“好吧,谢谢。”
“不用谢,助理买的。”庄奕淡淡道,“这鞋不用系鞋带,我是怕你绊倒在手术里,耽误了我妈。”
他晚上睡觉时,脑海里总是出现前几天寻聿明踩到自己的鞋带险些摔倒的画面,而梦里的他穿着手术服,一跤跌到秦雪岩的身上,手里那把雪亮的手术刀不偏不倚正中大脑。
庄奕心魔难消,醒来立刻让助理给他买了两双鞋。
寻聿明心一沉,笑容僵在脸上:“知道了。”
1612号病房里,秦雪岩已经准备好了,昨天折腾一下午,头发剃得比岑寂还秃。她忧愁地抱着儿子的手臂,目光数度瞥向镜子又数度挪开,一脸嫌弃。
“好了别看了,我爸昨天签字的时候说了,您一进手术室他就过来。这么大的事儿,您不能真不让他进医院啊。”庄奕搂着她的肩笑说,“不就是剃个光头,您什么样儿他没见过?我明天就让人给您买两顶假发,到时候您戴上,肯定还能艳冠广场舞蹈队。”
庄奕父亲原本一直陪着秦雪岩,昨天一听说要剃光头,秦雪岩立刻将他赶了出去。
“尽胡说!”秦雪岩一拍他胳膊,气咻咻道:“我什么时候跳过广场舞?”
她可是有品位的阿姨。
“那就艳冠麻将俱乐部。”庄奕接着调侃,“到时候您戴顶红头发,肯定‘红’运当头,一出手就是自摸清一色,把他们都放倒。”
秦雪岩捂着嘴巴,乐得花枝乱颤。
“阿姨放心吧,这病真不是大问题,庄奕也懂这个,您看他都不担心。”
寻聿明又安抚秦雪岩几句话,带着岑寂先去了手术室。秦雪岩被推进来的时候,他已经全副武装,口罩、手套、头灯、显微眼镜,一一戴好了。他面前挂着移动显示屏,片子和病历抬头可见。
岑寂虽是二助,寻聿明也只让他站在旁边观摩而已,今天从开刀到缝合他会亲自完成。一助是另一个主治大夫,平时和他一样不爱说话,寻聿明只记得他叫周容。
麻醉诱导后,秦雪岩缓缓睡了过去。寻聿明用马克笔在她的光脑袋上画了几道黑线,确定手术切口的位置,等着旁边人给她上头架。
周容做腰椎穿刺,成功置管引流脑脊液。护士给手术区域擦碘伏,铺上无菌布。寻聿明从四助手里接过手术刀,余光透过对面的大玻璃,看见庄奕进了隔壁观摩室。
“他怎么来了?”声音通过手术示教系统,一字不落地传进了庄奕耳朵。
接着寻聿明便听见他通过话筒说:“寻大夫,我是医院的合作医生,和你一样也有行医资格证,有权进手术室。何况我现在还没进去,不违反医院规定。请你好好手术,专心点儿!”
寻聿明咬着牙没做声,再次核对一遍秦雪岩的信息和手术方案,他分层切开头皮与弹韧的肌肉,上止血夹,准备开颅。
周容用颅钻钻开两个孔,岑寂不等身边人开口,先把铣刀递了过来。寻聿明铣开颅骨,吩咐道:“剪刀。”
岑寂将剪刀手柄交到他手里,见他剪开了硬脑膜,一块鲜红带血的大脑顿时出现在眼前,上面布满了细小的血管,宛若树叶上交错纵横的叶脉。
辅助推来显微镜,寻聿明轻轻牵开组织,一路向颅底探去。那颗包裹着一层灰粉色薄膜的肿瘤无处遁形,很快暴露在视野之内。
“电凝止血。”寻聿明并未犹豫,从肿瘤侧面着手切除,他的动作幅度极小,看起来并不急于求成。
时间走得很快,无菌区外站满了人,实习医生们个个探头探脑,如饥似渴地盯着手术过程。进行到肿瘤对侧时,周容问:“要不要切开大脑镰?”
寻聿明小幅度地摇了摇头,询问岑寂:“大脑镰切开后,对病人有什么影响?”
“呃……”岑寂乍然被问,搜肠刮肚地说,“有研究表明会增加脑疝的风险,以及其他并发症。”
寻聿明不予置评,他全身上下只有手和眼睛在动,表情就像是在拆弹,事实上也的确是在拆弹,一个不慎就是无可挽回的后果。
庄奕自以为对他了解很深,却也不得不震惊于他此刻表现出来的从容与专业,和生活中那个孤僻木讷的小明判若两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庄奕中途离开了观摩室。等他再进来时,寻聿明刚好抬起头,将那个聪明的小东西取了出来。
他把肿瘤组织“嗒”一声丢在托盘上,道:“拿去做病理检测吧。”进来观摩的实习医生个个积极,马上有人端起托盘出了手术室。
“谢谢周大夫。”
寻聿明严肃了接近七个小时的脸上终于放出晴光,笑着问岑寂:“你来看看吗?”
岑寂眼睛一亮,连连点头。寻聿明让出位置,把这宝贵的半分钟交给他。岑寂僵直着身体,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凑到了显微镜前,只见颈内动脉、大脑前动脉、前交通动脉、双侧嗅神经,一一展露在眼前,连嗅丝都完整保留了下来,不由得叹了一声:“哇——!”
从显示屏里看和直接透过显微镜看,是完全不一样的两种感觉,就像从电影里看见杀人和亲眼目睹也是两码事。
岑寂肾上腺素狂飙,感觉一股清凉直冲头顶,兴奋得想跳两下。可惜寻聿明没给他太多时间,尽快缝合脑膜、闭合颅骨,结束了手术。
秦雪岩被推出手术室,直接进了ICU。寻聿明洗完手出来,在手术记录上签过字,又叮嘱护士几句话,见庄奕正站在观摩室门口望着自己,迎上去说:“手术挺成功的,如果没有意外,阿姨明天早晨应该就能醒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