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眼(10)
“那我撤了,”黄莺走到门边,手指摸上开关,“关灯了啊?”
曹烨模糊地“嗯”了一声。
门关上,银幕上开始进入画面,镜头拉远,遥远而模糊的舞台上,两个戏剧演员吊高了嗓子对唱:
“要是你梁兄亲未定,小弟替你来作大媒——”
“贤弟替我来做媒,但未知千金是哪一位?”
唱的是越剧《梁祝》。
银幕下方渐次显示电影的幕后工作人员:
出品人:梁思喆 许云初
监制:白明泽
导演:梁思喆
主演:许霄汉 乔蕊
……
然后镜头缓缓拉近,由模糊逐渐变得清晰,遥远而敞亮的舞台也随之被缩到了电视机的一方屏幕中。镜头调转,一个约莫四十左右岁的女人蹲在电视机前,正出神地盯着屏幕,手里捏着遥控器。
“妈——”镜头之外传来年轻女孩的声音,“我昨天买的裙子你是不是给洗了啊?妈——”
“哦,”女人回神,神色有一瞬间的慌乱,但很快平复下来,低头摁了下遥控器按钮关了电视屏幕,站起来,“来了来了……”
紧接着便是一些家长里短的琐碎画面。
文艺片,并且风格深受曹修远影响。
曹烨很快在心里给这片子下了个大致定调。
转场技巧和拍摄手法处处可见曹修远的影子,以至于曹烨根本无法将精神集中到故事本身——不过,这故事似乎也乏善可陈,充斥着大量琐碎而庸碌的细节,叫人看来心生烦躁。
平铺直叙的节奏让人昏昏欲睡,难怪前两年上映时票房惨淡——这年头,观众哪有耐心去看这种片子?
曹烨侧过脸靠在皮质椅背上,阖上眼皮,不再看向银幕上的画面,身体朝下滑了一些,让自己窝得更舒服点,然后强迫自己入眠。
不得不说,这片子家长里短的话外音还挺适合催眠的。
睡意如同沉缓的潮汐,缓慢地覆盖过他的神经末梢,梦境包抄过来,闭塞的小影院忽然变成了空旷的剧场。
灯光昏暗,坑坑洼洼的地面上还积着上一个剧组留下的污水,折射着剧场里各色的光。
曹烨跟梁思喆背对背站着,梁思喆裸着上身,及肩的头发扎在脑后,发梢蹭到曹烨的后脑勺上,让他觉得有些痒。
不远处,镜头后的曹修远说:“把裤子也脱了。”话语间听不出什么语气。
应该是对着他们俩说的,但曹烨没动。梁思喆弯腰把长裤脱了,拿在手里。
“别拿在手上。”曹修远又说。
围在镜头后面的人都看着他俩,但没有人走上前来帮梁思喆接过裤子。
我帮你拿。曹烨刚想这样说,梁思喆一抬手,就将裤子扔到了不远处的地面上,“啪”的一声,污水溅起少许。
脏了。曹烨想。
刺目的闪光灯对着他们亮起来。
那好像是一切的开始。
不对,开始得还要更早一些。
第8章
岩城到北京路途遥远,早上不到九点就早早启程,下午两点却还没到达目的地。
越野车内部宽敞,但四个男人坐在里面,空间还是略显局促。
一路上鲜少有对话发生,坐在驾驶位的司机一心专注开车,自然是话不多的。坐在副驾驶位置的是曹修远的助理郑寅,除了刚上车时扭过头跟曹修远聊了几句工作的事情,剩下的多半时间内也无话。
梁思喆坐在曹修远旁边,起初还有些不自在,到后来见曹修远只一心低头翻看着一沓打印资料——大概是剧本——丝毫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他便很快放松下来,侧过头靠着椅背,微微出神地看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树木。
长途的车程尤其适合睡觉,但梁思喆毫无睡意,他觉得此情此景有种不真实感,像是在做梦。
从见到曹修远的第一面到跟他一起上了这辆越野车,这中间的间隔还不到24小时。
他闭上眼睛,脑中忍不住浮现昨天初见曹修远的画面。
昨天晚饭点的外卖很难吃,他趿着拖鞋下楼,准备把剩饭剩菜倒给楼下聚集的流浪猫狗。快走到楼角时,他看见两个混混正凑在一起说笑,走近了,看清其中的一个混混正拿着一根细柳条,朝一只怀孕的母猫身上用力地抽打。
梁思喆走过去,一扬手就把手里的盒饭扣在了那混混的头上。菜汤顺着那混混的额头和鼻梁淌下来,那混混瞬间飙了句粗鲁的脏话,拿着手上的细柳条,抬手就朝梁思喆狠狠地抽了过来,梁思喆偏过身体躲了一下,侧身的同时肩膀被抽中了,那混混再要抽他第二下的时候,他抬起左手接住了那根细柳条,手心像是毫无痛觉似的,一用力把它拽了过来,然后借力狠踹了一下混混的腹部。
接下来毫无意外是一场恶战,那两个混混没占到便宜,梁思喆也少不了挂彩。肩上被细柳条抽得火辣辣的疼,拖鞋在刚刚的混战中也不知被他踢到了哪儿。
两方打架,谁不要命谁就能赢。梁思喆就是这种人,打起架来有种不要命的气势——自己的命不在乎,对方的命也不当回事。两个混混没一会儿就被他搞怕了,后退着撂下狠话,说明天一准儿叫上兄弟们过来卸他一条胳膊。
梁思喆没把这话当回事儿,混混跑了他也没追,环顾四周找他的拖鞋。
天色在刚刚那场混战的过程中黑透了,路灯昏黄的光铺撒在小区内的水泥路面上,他没找着拖鞋,很快便放弃了,一只脚趿着拖鞋,另一只脚光着,神色如常地原路返回。
近一年来,他在附近结了不少仇,这样的打架对他来说压根就是家常便饭,根本就不值得记挂多久,睡一觉就忘了。
上了电梯,大理石地面有点凉,光着的那只脚搭到另一只的拖鞋鞋面上,左肩斜斜地靠着电梯侧壁,梁思喆看着电子屏幕上跳动的数字。
他的头发几个月没剪,已经及肩了,被他出门前胡乱地用一根皮筋绑在脑后,牛仔衣的肩膀处被细柳条抽开了,破碎的布料耷拉下来,露出瘀血明显的一块皮肉,拖鞋少了一只,手上还沾着菜汤。
就这么狼狈地走到家门口,一抬眼,看见了门口站着的三个人。
其中一个他认识,是他一年前在音乐附中的专业课老师,还有一个约莫四十岁左右、身形高大的男人,正紧盯着自己,此刻毫不掩饰眼中的打量目光。
在那人从头到脚的打量他的同时,梁思喆也毫不露怯地打量那个男人——看着面熟,一时又说不清在哪见过。正当他试图在脑中搜寻关于这个人的记忆时,站在旁边的音乐老师看见了他,顿时来了精神似的,朝他招手道:“梁思喆!”
梁思喆这才收回目光,看向那位女老师,脸上没什么表情:“您怎么来了?”
“怎么连个招呼也不打?没认出来是不是?”女老师没回答他的问题,走过来抓过他的手臂向他介绍,语调里充溢着掩盖不住的兴奋,“曹修远导演!知道吧?拍《雌伏》的导演!”
“哦,”梁思喆转动着快要生锈的大脑,并没有显露出惊讶的神情,只是慢吞吞地张开嘴唇叫了声,“曹导。”
叫出口的瞬间才记起来曹修远这个听起来很耳熟的名字意味着什么——国内知名电影大导演,坐拥奖杯无数,捧红过内地数位新人——这号人物怎么会出现在自己家门口?
“呀,这里怎么了?”声乐老师注意到他肩上的瘀血,“和人打架了?”
“没事,”梁思喆看上去并不在乎,“跟楼下的狗打了一架。”
“思喆你……”声乐老师看着他,欲言又止,到底还是转移了话题,好心地提议,“快请曹导进屋坐坐吧,曹导专门过来想看看你。”
梁思喆沉默两秒:“我家挺乱的,要不就在这说吧。”
“开门看看吧,”那位鼎鼎大名的曹修远导演这时看着他开了口,“介意吗?”
“您不介意就成。”梁思喆抬眼看着他说,然后用那只没沾菜汤的手掏出兜里的钥匙,低头开了门锁。
推开门,梁思喆抬手摁亮了客厅的顶灯。
屋里的确挺乱,沙发靠垫扔了一地。敞开的琴盒横躺在客厅中央,旁边是一只被砸烂了的小提琴,断了的琴颈被琴弦藕断丝连地拉扯着。
几十平米的客厅,按说理应开阔敞亮,眼下却愣是让人无处下脚。
梁思喆倒是没显现出局促,脱了那只拖鞋,光脚走在前面,踩着纹理精致的乳白色瓷砖,弯着腰一路走一路捡拾,把靠垫放回沙发上,又把小提琴和琴盒收拾起来搁到墙边,仿若摔断琴颈的事情没发生过:“你们坐啊。”然后自己进到卫生间洗手。
洗完手推门走出来,见曹修远坐在客厅里正对着洗手间门的那个单人沙发上,目光似乎落在墙角那个被砸烂的小提琴上。见他出来,又开始毫不掩饰地打量他。那目光像是有穿透力似的,梁思喆被他看得心里有些发毛。
他走过去,坐到曹修远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尽管心里不太舒服,但还是任他打量。
“手指恢复得怎么样?”曹修远直截了当地看着他问,问题直白得跟他犀利的目光没什么两样,“还能拉小提琴吗?”
这一年来没有任何人敢在梁思喆面前提起这个问题,所有人都以为这个问题会激怒他,击垮他,让他随时崩溃。女老师手心里捏了一把汗,不安地看着梁思喆。
但梁思喆看上去出奇地平静,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想到,面对这个问题时他会这样平静,好像对于小提琴的所有心思都已经死了一样。死得彻彻底底,毫无波澜。
“弹不了了。”他坦然道。
“骨头长好了没?”
“长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