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心(69)
密密麻麻紧邻着的农民自建房之间,一条一条的巷弄里路灯是黯淡的昏黄色,从陈孑然细碎的刘海映照着她的脸,汗水将碎发湿透,变成一绺一绺油腻腻的邋遢样子,这一绺一绺油腻的影子落在她脸上,就像水面上的波纹,让爬在她脸上的伤疤瞬时间生动鲜活了起来,就像蠕动着蜈蚣腿在波纹泛滥的水面上爬行。
她身上沾满了腐臭的气息,右手无法使劲,只能把整个左肩怼在沾满烂泥脏污的垃圾车沿上,用自己单薄的肩膀去推。
巷子里偶有行人,老远见她迎面过来,忙不迭捂上鼻子躲到一边去,钻进另一条巷弄,绕路而行。
倒完最后一车垃圾,陈孑然双手脱力地松开车把手,双腿一软,差点直接跪在垃圾堆里。她走出去几步远,找了个相对干净的屋檐底下,坐在石阶上歇了十多分钟,最后支撑不住,整个人仰躺在水泥地上,呼哧呼哧喘了十来分钟,才有力气爬起来,灌铅的步子往自己的住处挪。
她工作服里面的衣服已经湿透了,身上又脏、又臭,路过她的人纷纷避之不及,陈孑然边走边喘,穿过巷弄外还算繁华的街道,径直走到一家已经没什么人了,快要关门的蛋糕店门口。
蛋糕店不大,透明的玻璃门,后面就是橱窗,一束束的白色光线打在精美的蛋糕上,还没进门就能闻到奶油的香甜。
陈孑然傍晚时分吃的晚饭,连续五个小时的重体力劳动,让她早已饥肠辘辘,她咽了咽干燥的喉咙,想要推门进去,为自己买一个生日蛋糕。
不用太大太豪华,只要一块小小的、巴掌大的蛋糕就行,也不用在上面写字,只要陈孑然的心里认定了这是她的生日蛋糕,那么这就是她的生日蛋糕,不用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任何多余的定制装饰对她来说都是不必要的花销。
陈孑然想要的只是一个独属于她的蛋糕。
陈孑然的右手疼痛欲裂,让她不禁龇了一下牙,眼中露出一点痛苦的神情。酸痛感从肩关节蔓延到了手腕,已经完全使不上劲儿了,只好用左手开门。
抬起来的左手也像筛子一样地高频细微颤抖着,不由她的控制,她想推门进去,还没碰到门把手,蛋糕店里的员工立刻拉开门跑到门口来,嫌弃地挥手,把她赶得倒退了好几步。
两腿打颤。
“哎哎哎,你可不能进来!”蛋糕店的售货员是位年纪不大的小姑娘,把陈孑然赶出去几步,捏起鼻子,皱着眉毛斜视她:“咦……你身上脏死了,又脏又臭,肯定带着很多细菌,我们店里是卖吃的的,你瞧瞧你指甲缝里的黑泥!万一带了什么病菌进店里,吃坏了客人的肚子,你还想不想让我们店做生意了?”
陈孑然张开自己的掌心,手掌上沾满了黑色的污垢,连掌纹的缝隙里都被渗透了,一道道的黑线,指甲缝更不知藏了什么脏污,不堪入目,她局促得捏起手掌,背到后面去,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一件荧光橙的工作服东一块西一块的油渍、污水印、黑泥,也难怪人人家不让她进门。
“我不进去。”陈孑然抓着衣摆,恳求蛋糕店售货员,“我想买一个蛋糕,美女,我就站在门外,你帮忙拿一块给我行不行?”
她抬头,售货员看到她吓得说话都结巴了,“你……你想买什么样的蛋糕?”她只在恐怖电影里见过这么可怕狰狞的脸,要不是现在正是临渊夜市热闹的时间,街上全是人,她非得把她当成鬼,被吓死不可。
“这么大的奶油蛋糕就行。”陈孑然比划了一下,“差不多大就行,不用太好看,我……我一个人吃,多了吃不完。”
“那好吧,你等着,我去给你拿去。”售货员进门时不忘回头提醒一句:“你可千万别进来啊。”
陈孑然站在店门外眼巴巴地张望,亲眼看着售货员从透明保鲜柜里取出一块纯白色的奶油蛋糕,做得很精致,上面还有两粒鲜翠欲滴的草莓做装饰,今天是圣诞节,蛋糕店为了应景,包装用的蛋糕盒都是特意定制的圣诞款,花花绿绿非常漂亮。
陈孑然眼看着那块属于她的蛋糕被装进圣诞造型的蛋糕盒里,又连同盒子一起装进了印着圣诞树和圣诞小红帽的手提袋。店员往里放了一个塑料小勺,打好了小票一同放进去,走出来,把袋子递给陈孑然,“喏,你要的蛋糕,十七块。”
陈孑然道着谢接过来,换成左手拎着,嘴张了张,好像还要说什么。
“你还要别的么?”
陈孑然点点头,语气里带了些请求,“请问你们这里的生日蜡烛可以单买么?”
“可以啊,五块钱一包,一包里面大概有二十支,你要么?”
“我……我用不了那么多……”陈孑然窘迫地捏紧手提袋,嗫嚅着问:“你们……你们可以单卖一根么?”
“那怎么行?”店员不屑,“生日蜡烛都是一包一包封好的,要是给你拆一根,我剩下那十九根蜡烛要卖给谁去?”
陈孑然也知道自己的要求不合理,红着脸吞吞吐吐地说了声对不起,付了蛋糕钱,转身准备走。
店员看她怪可怜的,于心不忍,叫住她:“哎,你等一下,我想起来我们店里上次有个员工过生日,有没用完的散蜡烛,还没扔,你如果想要的话就送给你吧,不过都是烧过的,你可别嫌弃啊。”
陈孑然怎么会嫌弃,店员肯免费给她,她已经是感激不尽了。
双手接过店员拿给她的旧蜡烛,千恩万谢以后,陈孑然拖着沉重的步子回了自己黑漆漆的地下室,按开昏色的日光灯,从里面锁上门,把蛋糕小心翼翼地平放在简易的折叠桌上。
她看了眼时间,已经十一点半了,还有半个小时,她的生日就过去了。
她拎起桌子旁边的新买的保温壶,把里面的热水全倒进塑料桶里,又兑了半桶凉水,拎到厕所,洗了个头,又洗了个澡,手掌心和指甲缝里的黑泥用小刷子使劲蹭,直到快蹭破了皮,洗得白白净净一点黑泥也没有了,又闻了闻手掌,是香喷喷的沐浴露气味,再没那些腐烂臭味,她才擦干身子,换了身干净衣服,从厕所走出来,端着红色的塑料小板凳坐在桌边,虔诚地把蛋糕从袋子里捧出来,打开蛋糕盒。
这间阴冷的地下室比起昨晚刚来时,有了一点细小的变化,多了一丝人情味,看起来像是住人的样子。
陈孑然中午午休的时候,在附近的五金店杂货铺,买了自己必需的日用品。桌边的老式粉色碎花保温桶,桌上摆放的水杯,床上崭新的带着棉花柔软香气的床褥、床单、枕头,还有小阳台上架起的灶具、煤气罐,以及烧开水用的尖嘴铝壶。
临渊的生活成本太高,陈孑然算了一笔账,如果三餐在外面吃,每天的最低消费是三十元,可如果自己做饭,只要把成本控制在十元以内就行了,这样到明年九月份,应该足够攒齐学费。
能不花钱的地方尽量不花,等上了大学以后,要花钱的地方还多着呢。
打开蛋糕盒的一刹那,满屋子飘满奶香,陈孑然舔了舔嘴唇,又拿出来店员给的那一把蜡烛,从里面挑选出一根最新的、还没被点燃过的粉色蜡烛,只有一两毫米的粗细,她把它郑重其事地插在不过手掌大小的白色圆形奶油蛋糕里,掏出打火机,点上蜡烛,然后起身,关了房间里的灯。
漆黑的房间,只有墙角的桌上那一枚小小的烛火跳跃闪动着暖黄色的微光,就像天边挂着的永不熄灭的启明星一样,太漂亮了,陈孑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能独自拥有这么漂亮的好东西。
没有父母、没有妹妹,也没有朋友,这是独属于她的好东西,门关得严严实实,如此安心的一刻,不必担心她的好东西被谁抢走。也不用担心有人用枝条狠狠地抽打她,逼她哭着求饶,再也不觊觎妹妹的东西了。
陈孑然双手合十,下巴垫在桌角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那支瘦弱的小蜡烛上跳动的火光,在她眼睛里也印上了星辰。
地下室里又冷又寂静,这点烛火是她唯一能感受到的温暖,她守着自己的小蛋糕,守着她的地下室,轻轻地开口,唱生日快乐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