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栖歌(7)
母后是生她跟阿夜时走的。阿夜羡慕长景有母妃时,总是伤心地说:“要是没我就好了,母后也会在。”
长风道:“要是没你,也就没我了。”
阿夜听了,一把搂住她,“那我还是要阿姐,长景哥哥就没有阿姐,就我有。”
宫里的日子最无聊,每天都被囚于这么大个地方,哪都不能去。她就钟爱在最高的宫墙上坐着,到了月色涌起,便能看到万家灯火。
长景是宫中最大的皇子,长夜最喜欢的就是他。在国子监中,每逢太傅提问,总能对答如流,对人亲和有礼,可长风对他却亲近不起来。不过比她大了两岁,正是顽劣年纪,如此待人谁也得罪不着,若不是心性如此,就是心机太重。
宫内皇子很多,可公主就独她这么一个。太傅是个迂腐的老头子,能把四书五经念得烂熟,最信孔老夫子那套,时常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就不大管她一个,她也乐得清闲,经常溜出去玩,可把阿夜给羡慕坏了。
某日,她在御花园乱转,就碰到宫内妃嫔跟着皇帝赏花,被撞个正着。长景那贵妃娘依在皇帝身侧,悲伤道:“我岳妹妹去的早,留下这俩孩子也少了管束。前几日,臣妾唠叨了公主两句,公主竟对他人说臣妾刻薄于她。”
鬼话连篇,分明生的好皮相,心却藏着歹恶。长风不语,外祖母说言多必失,不说什么总不至于酿成大错。
皇帝皱眉看了她一眼,面露悲戚,“长风,为何不在国子监?”
她道:“国子监内尽是皇兄与皇弟,只我一个公主,太傅教的全是治国大道,我若听多了,便是有才无德,将来嫁不出去可怎么办?”
一群人都笑了,皇帝摸着她的脑袋,宠溺道:“那就一直待在宫里,朕的江山还能让你吃空不成。”
她撅了小嘴,一脸惆怅,“才不要一直待在宫里,一点也不好。”
记得有个妃嫔笑道:“这么小,就开始想着嫁人了。”
她想得多了去。嬷嬷说,若是嫁了人,就能离开这座宫城。她若离得开宫城,一定要见识舅舅们口中的边塞,见识嬷嬷口中的山水,见识将军府门客口中的江湖。
那天后,国子监就召了一大批陪读,堂内再也不是她一个女孩儿,大家闺秀各有千秋,老太傅头更大了。
尽管如此,长风还是经常逃学,长夜眼红,闹着也要去玩,可偏偏没那个胆子。长风可怜这傻弟弟,看在他每天被自己胁迫哭哭啼啼帮抄书的份上,就想了一个办法,换了阿夜的衣服,无二的面容,就连老太傅也没认出来。
唯一一个认出的人便是洛栖歌。她道:“太子眼下没有痣,而你有。”
长风被识破了,趴在书案上伸着脖子,做一些混账计较,“小歌,你是不是天天偷看我!”
洛栖歌不语,长风就缠上了她。后来她发现这个冷冰冰的小姑娘真有意思,会将一把长剑耍得有模有样,知道许多江湖上的事情。也就比自己大了点,老成到仿佛没有一点乐趣。
再后来,就形影不离了。偌大的上辰宫再也不是她一人,她跟父皇要下洛栖歌当玩伴,每天便是千奇百怪的问题,有时洛栖歌会答,有时不语。
她还记得大祸来临前的那个夜晚,她跟洛栖歌坐在宫前台阶上数着星辰。她说:“小歌,你以后不准嫁人,就同我一起闯江湖吧!”
洛栖歌点了点头。然后,她便做了一整个策马江湖的美梦。可待她梦醒时,一切都变了,全是奔逃时的仓皇。她趴在舅舅的怀里,触目是淋淋鲜血,她想问后面追来的人是谁,可因为害怕哭泣着竟没能说出口。利箭刺透了舅舅的铠甲,喷涌的鲜血将她全身染红,她睁眼看着那高大的人倒下,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对她吼道:“长夜,跑!”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奔跑,直至跌跌撞撞,直至筋疲力尽,直至身后的人追上来,仿若黑夜里最深的梦魇,将她桎梏其中,慢慢吞噬。
从那之后,再无长风。
第12章 陪读
流枫从梦中惊醒,汗水湿透了衣衫,手上的伤口被蛰的生疼。她靠在坚硬的柴堆上,全身上下又酸又痛,还动不了半分,倒不如给她来一剑痛快。
月上中天,月光透过窗棂就洒进来,她想:“这个洛栖歌,囚着她算什么!有本事放了她,她绝不手软。”
黑夜静的可怕,她却再无睡意。阖眼听着,门外竟有脚步声,轻轻的,似在徘徊。她猛地睁开眼,大骂:“洛栖歌,你快松开老子!”
门外的脚步声止了,没人回应。她又道:“洛栖歌,你给我松松绳子,我难受。”
无人理会,好像就剩她自言自语。她絮叨道:“我没有同伙,也不会有人来救我,你不必在此守着,回去睡觉吧!明天,把我交给洛平秋或祁宗林,没准还能给你升官加职呢!”
门外传来叹息,“你就这么想死?”
她轻哼了一声,“能活着,谁想死。”
“那你干嘛不求求我,让我放了你?”
流枫一滞,她还真没想过十年后的洛栖歌会放过她,毕竟都成了仇人。终于,她冷冷道:“洛栖歌,我不信你!”
门一把被推开,借着月色,她看到洛栖歌穿着黑衣,手里握着剑,身体微颤。终于,拔出剑,割开她身上的绳子,寒声道:“滚!”
流枫愣了愣,仿佛得了赦令,赶紧走,“告辞!”
待她离去,洛栖歌仿若被抽尽所有的力气,在黑暗中低低啜泣起来,为过往。
庆元十一年秋,宫内要选陪读,整个京都都躁动起来。洛平秋才被调进皇城不久,时常受到排挤,洛夫人也跟着苦恼好久,原因是入不了京中贵夫人的眼。
皇子陪读,那可是大事。若被选中了,她洛夫人就有抬眼的资格了。她看着胖成一团球的洛栖良,越发可爱,特意请了出宫的嬷嬷教习他礼仪。
不光洛栖良学,洛夫人也跟着一起学,好像某天她会被封诰命,坐在宫宴上一般。
学得认真起来,洛夫人就愈发看洛栖歌不顺眼,只觉得哪里都没规没矩,连寻常的走路吃饭都能挑出一大堆刺来。打又打不得,洛平秋在众子女种中最喜欢的就是她,于是洛夫人无事便讽刺两句。骂她生相刻薄,克死生母;骂她多事,女孩家的,偏要跟着平护司的人舞刀弄枪;骂她没有礼教,见了面连声娘也不叫……
真等诏令下来,洛夫人傻了眼,国子监只在三品大员家挑选,哪轮到洛府里。洛夫人又抱怨洛平秋这么多年仕途不顺,流年不利什么的。
洛夫人心中不平,好似将所有的宝都压到赌桌上,还没看到开局,就被告知赔了个精光。她将所有的气撒到那几个妾室身上时,宫内竟来人了,言说公主缺几个伴读,世家大府都选不出来一般年龄的。
她心下窃喜,推着洛栖良就往公公面前去,公公只打量了一眼,细着嗓子道:“公主说要长相好看的,最好是姑娘!”
洛夫人边将银子朝公公手里塞,边巧舌如簧,将洛栖良说成百里挑一的神童。
公公掂量了手里的银子,又瞅了眼洛少爷,赶紧将银子还回去,还是小命要紧,对着洛夫人提点道:“夫人新来京都,怕是不知道,那位小公主在宫内最为受宠,生就骄横任性,若是不顺她的心意,小人这脑袋怕保不住!”
洛夫人一听是要命的事,赶忙搂住了洛少爷,绝不让自己的儿子去冒险,心下还暗骂好多句有眼无珠。
洛府就洛栖良一个嫡子,公公轻轻在薄上划了笔,数了数人,还缺几个。满是头疼时,却见洛栖歌拖着长剑经过,顶漂亮的小姑娘,虽是庶出,但公主也爱舞刀弄枪,想来也喜欢,就填了她的名字。
洛夫人喜忧参半,对洛栖歌的态度倒好了不少。入宫前,洛平秋对着洛栖歌道:“谨言慎行!”
她点了点头,除了坐在离小公主不远处认真听课,就是偶尔到学监外转转。不多言语,好像一切都与她无关。
世家小姐都不爱理她,经常跟着小公主胡闹。倒是有几个小少爷爱往她身边凑,她不理,他们觉得无聊,就各玩各的。
长夜偏偏不一样,傻得可爱,见了她第一句话便是,“姐姐,你长得真好看。”
她不理,长夜笑嘻嘻趴在身侧看她。她扭头,他也扭头。待她一回头,他又乐呵呵冲她笑。每日授课时,长夜就会掏出很多东西推到她面前,她依旧不理,他却委屈开了,“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她想点点头,因为长夜真的很烦人。父亲说了要谨言慎行,她用小脑袋想了想,依旧不言不语。长夜气呼呼收起所有的东西,坐在凳子上很不开心。
第二日,听宫人说小公主病了,来不了。老太傅一听,眼也不花了,头也不疼了,讲课更来劲,一口气讲了一个多时辰。
刚授课完毕,洛栖歌洗着笔,长夜就又凑了上来,用手一下又一下扣击着桌案,万分认真问道:“为什么不喜欢我?”
她觉得那里怪怪的,自己也没说什么,愣愣盯了好大一会,却见他看着自己道:“好好的人,不会是个哑巴吧?”
洛栖歌道:“我才不是。”
“那你说为什么讨厌我?”
“烦。”
长夜点点头,颇为认同的样子,然后托着小脸,嘀咕道:“我可是太子,别人都是往我身边凑的。”
洛栖歌漠然看了她一眼,满脸都写着管我毛事。长夜这回倒是识趣,自己先闭了嘴,默默趴在一旁。好一会,待她回头去看他,他竟睡着了,嘴角还挂着口水。
秋天总是沉闷,容易犯困。不光长夜,坐上的老太傅竟也睡意沉沉。某些世家公子顽劣,竟围在堂内,将老太傅的胡子剪了个精光。
这下可不得了,老太傅怒气冲冲,直接撂下书去找皇上告状。世家小公子们这下怕了,坐在一团想着如何应对。
乱糟糟的,最年长的大皇子祁长景道:“要不出来一个人将罪责全揽了吧!这样免得更多人受罚。”
小孩们没想太多,纷纷点着头,大概都认为自己能免受惩罚吧。洛栖歌在座上想,若把皇帝给招来了,谁能揽得下这么大的罪责呢?她瞅了眼睡得昏天暗地的长夜,却发现祁长景也朝这边看着,对上他的目光,她有些不好的预感。
皇帝连同贵妃一块儿来了,身后跟着几个公公,脸上挂着天子的威严,让人不寒而栗。堂内的小孩再也不敢作声,胆小的还哆嗦个不停。
长夜方才迷迷糊糊睁开眼,跟着众人一起参拜了皇帝。他甚至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皇帝问起谁带的头时,所有人都指向了他。
皇帝看着他,仿佛看的不是自己的儿子,眼中的冰冷让洛栖歌想起平护司暗卫的眼神,盯着一个目标置之死地方才罢休。
她很想对皇上说一句不是长夜,可还是要听父亲的,谨言慎行,不多事。
皇帝一把揪过长夜,一顿责骂,气急还用戒尺狠狠抽着他的手心。他仿佛从未睡醒,迷瞪着小眼看着戒尺起起落落,咬着牙关未吭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