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拆迁队(171)
决明子叫着, 人已经拉着清酒走了进去。
屋内立着两排架子,一名长衫的中年男人手里端着簸箕站在药架前,存放晒好的药材。
决明子推着清酒到坐塌边, 按着她坐下, 自己坐在下手的椅子上, 将栗子放到茶几上, 打开了纸包,毫不见外的剥着栗子吃了起来:“给这小姑娘看看, 她肩上受了伤。”
清酒刚想起来,那大夫走过来, 将簸箕放到坐塌上,很是自然的揭开清酒衣服来看肩上伤口。
“这伤怎么拖了这么久……”这大夫抬着眼皮看了清酒一眼:“你这手臂怕是不想要了。”
“嗯?不久啊,我带她过来没有半个时辰。”
这大夫沉吟:“旧伤加新伤。你这旧伤口草草包扎后便放着不管,已经发炎发烂了,要想好全,得先将烂肉割掉。” 决明子倾身过去看,这才明白说的是清酒肩下的一道旧伤。
粗灰的布沾满了血迹,因为发炎,与伤口黏在了一起。
决明子看的直皱眉:“小友,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怎么如此不知道爱惜。”
大夫轻叹了一声:“我去准备用具。”
清酒一直垂着头,沉默寡言,对自己的伤毫不挂心,对决明子和大夫的对话也像是没听在耳朵里。
决明子看了一眼周大夫离开的背影,回头来向清酒说道:“我看你方才使得几招剑法是鬼门里的剑法,你是鬼门的刺客……”
倘若平时有人突然指出了清酒武艺的出处,她必已全身戒备,但此刻她心中毫无波澜,只是看了决明子一眼。
决明子将她神态看在眼中,没有哪一个刺客是这样松懈的,这姑娘确已了无生趣。
“动如风雷,随出随止。我当时就心想,这小姑娘资质极好了。原来你还带伤在身,看来你天资再好也没有,只可惜已投入了鬼门,如若不然,怎么也要收在手里亲自教导。”
正说着话,周大夫端着端盘回来了,盘中放着清水,纱布,金疮药和一把极锋利的匕首。
周大夫拿起那匕首在烛火下烧了烧:“老鬼,我这里麻药用完了,你先将这小姑娘敲晕过去。”
决明子双指倏出,要来点清酒穴道时。
清酒说道:“不用了。”
决明子见清酒抬起眼睛来看他,那双眼睛依旧是那样,死气沉沉,不带一丝光彩。
她道:“就这样。”
周大夫讶然:“这痛楚可不是常人能忍受的。”
清酒没有改口。周大夫皱眉看向决明子,决明子冲他点了点头。
周大夫叹了口气,割开她肩上包扎的破布:“这中途可不能停下来,你若忍受不住,也得强忍着。”
周大夫用清水将她伤口冲洗干净,便开始割去外表的烂肉。
决明子在一旁打量清酒的神色,见她苍白的脸色渐渐通红,眼眶也变得鲜红湿润,因此眸子有了一丝神采。
决明子知道清酒不是不怕疼,许是她习惯了疼,惯于忍耐,她此刻也许在感受这份痛楚。
决明子见她满头大汗,问道:“感受到了吗,自己还活着。”
清酒回头来看他,痛楚让她的视线都变得模糊了。
决明子取下腰间的酒葫芦,递给她道:“喝口酒,止止疼。”
决明子见她不接,便拔了塞子,走过去塞到清酒手里。
葫芦中立即飘出清冽的酒香,许多酒的香味是猛烈的,直直撞向嗅觉,这酒味却很温和,不辛辣,只是嗅着仿佛就能尝到甘醇的味道。
清酒想起蔺清潮饮酒,特别爱醇和的酒,她若在,一定喜欢这
酒。
清酒仰头喝了一口,这是她味觉恢复后第一次饮酒,仿佛每一滴酒液都在刺激味蕾。
这火一样的液体流下去,口里觉得辣,觉得苦,也觉得甜,三种味道奇异的和谐。
她咕噜咕噜一口气喝了半葫芦,喝的急了,酒水从嘴角滑落。
胃里在烧,身子飘忽,竟将那疼痛变得不真实,就连心上的疼痛也那样虚幻了。
决明子笑吟吟的将酒葫芦夺了回去:“没看出来小友还是个小酒鬼,虽投我好,可是这般牛饮,未免太不珍惜美禄。”
周大夫已将烂肉割去,敷过金疮药,给她重新包扎好了。
她当即谢过了这人,要交付了银钱就离开,一来抢来的钱袋在决明子手上,二来那大夫不准她走,说是从他草庐里走出去的都是康健之人,她要离开,必须得伤好了才能走。
她被留在那里歇息了三日,伤口恢复的迅速,已结痂长新肉了。 她坐在后院走廊上,光脚踏在青石台阶上。
草庐后院围着几只鸡,一生的乐趣就是啄米。
众人大抵要笑它,畜生就是畜生。清酒却有些羡慕它,没有心,不知道疼,只要填饱了肚子就是快乐的。
清酒看着那鸡喙将泥地啄的坑坑洼洼,身上一阵发痒,不禁去挠伤口。
身后走来一人,按住她的手,说道:“好不容易结了痂,别又弄裂开了。”
决明子走到清酒身旁坐下。清酒还是隔着布挠了挠。
决明子提了一坛酒到她跟前,笑道:“若是管不住手,不如喝点酒来转移精神。”
决明子冲她摇了摇杯子,解开坛封,倒了一杯酒放到清酒手旁。
清酒拿起酒杯,望着里面荡起的清波,酒香浓烈,又是好酒,只是不同上次的,该是烈酒:“你我萍水相逢,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清酒现在已经没有兴趣去探究别人要在她身上索求什么,她不过是纯粹的好奇。
决明子自己倒了一杯酒,拿到清酒手边靠了一靠,细细饮尽,攒眉啧舌,长叹一口气:“火候到了。”
清酒也将酒饮尽,这酒果然烈,她猛然喝进去,呛了几下。
决明子很是开怀,又给她斟了一杯,一连与她对饮了三杯。
决明子道:“不如这样,公平起见,你问一个问题,我回答,我问一个问题,你也要回答,如何?”
清酒看向他。这酒后劲大,她已然有些犯晕。
决明子道:“权作下酒菜了。”
“好。”
“那我先问,还是你先问?”
“我已问过了。”
“嗯……我先前说过,瞧着你合眼缘。”
“哪有因为这样没来由的道理就为一个陌生人劳心劳力的。”
决明子朗声大笑:“做人莫要太究根究底了,你将一切算计明白,再去做事,有什么意思。我想如此做,便如此做了,无关其他,随心而已。”
“你问完了,该我问了。”决明子喝完一杯酒,看着清酒问道:“小友,我看你了无生趣,没了生志,不过是行尸走肉一具空壳。你年纪轻轻,怎么如此颓丧不振。”
“你不懂。”
决明子笑道:“你不说,我自然不懂。”
清酒抬头看去,院子里母鸡护着鸡崽,一家子圈在一起,她看过去好像看到以前的自己,一家子其乐融融。
或许那些事压抑太久了,她需要倾诉发泄,或许也只是醉了,多话而已。
对着这么个认识了三日的人,她竟毫不隐瞒,将自己的遭遇一一道来。
“原来……是这样。”决明子沉叹一声:“蔺家的事,我也略有耳闻,你,唉……”
“被留下来的总是我……”清酒摸着杯缘,她想哭的,哭不出来,心里只剩下空洞洞的悲伤。
说到此处,她眉头一皱,眼里显出更深沉的黑暗,她站起身,怔然望着前方,问道:“是不是我命太硬,所以克死了他们,因为我,所以他们都死了。不然,不然怎么只有我活着……” 她好像发现一切的源头,细想下去,绝望便要将她吞噬。
决明子拿着竹棍轻轻敲了一下她的脑袋:“胡说八道,瞎想什么。” “你过来,来,坐下。”
决明子返回屋里去,拿了两个大海碗,笑着倒了两大碗酒:“很久不这样牛饮了,今日破个例。”
决明子喝了一大口酒,盘腿走着,正对清酒:“人的经历是不同的,但感情是能相通的。小友,我知道你已有求死之心。寻常人经历你这些未必承受的住,但你已经走过来,你还这么小,也正因为你还这样小,万不可半途而废。”
“他们都死了,留我一个人,活着有什么意思……”
决明子拿着棍子又敲了一下清酒的脑袋:“你不是为了别人活着,你是为了自己活着。要说活着有什么意思,那有意思的事可多了去了!”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南国的密林,东海的怒涛,西域的沙漠,大漠的孤雁,你可曾去瞧过,小小年纪,不该将死挂在心头,你去将这些都瞧过了,还觉得人生无趣,再无人拦你寻死。”
“日后踏在黄泉路上,与你爹娘相聚,不是抱头痛哭,诉说你活的如何痛苦,如何思念他们,让他们心如刀绞。你向他们讲述你双足所踏之处,双眼所见之景,想必他们要欣慰百倍。”
“再者,江湖这么大,你总能找到志同道合,值得托付一生的朋友,不会总是孤身一人。”决明子的声音放得无比柔和,他眼角含笑:“他日倘若有幸,你遇着你的钟子期,你会发现不枉这世间走一着,虽隔千里远,心中念着他,你也不觉得孤独。他不是家人,却胜是家人。”
清酒垂眸:“我这样的人……”
决明子知她要说什么,拿着棍子又敲了一下:“你这榆木脑袋,希望敲一敲,能开窍。大奸大恶之人尚且有一个臭味相投,你这样灵秀聪明的小丫头,一定也有一个伯牙遇子期。”
清酒望着他,眸光颤动了一下。
决明子一笑,拍了拍自己双腿,说道:“来,过来。”
清酒乖顺躺到他的腿上,决明子抚着她的头发。
清酒看着天幕里升起的月亮,觉得那双手像极了记忆里她爹的手。
决明子叹息道:“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拨云见日终有时。”
“小友,谁的人生都不会一直苦下去,熬了过去,总能尝到甜头。”
自这一晚对饮谈心,清酒心怀敞开了些,不似往日死气沉沉。
清酒觉得决明子说的对,她若就这般入了地府。
亲者痛,仇者快。
她要活的自在,要报仇,要经历人世酸甜苦辣,不枉她娘这般辛苦生了她下来,不枉她到这人世间来一趟。
等那些都做完了,她再两手一撒,痛痛快快的去见她爹娘。
决明子见状,很是欣慰。清酒养伤这些时日,他便经常与她说些江湖中的见闻,又教她品酒。 两人一交心,决明子更觉得这姑娘合他脾性,又教她酿酒的法子,将自己所有倾囊相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