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士当自强(27)
正如楚淮青三人正在做的这件事。
修长有力的手指将最后一枚棋子落下,配着地图上布满的棋子,格外地使人触目惊心,因为棋子上刻着的,正是清一色的‘乱’字。
楚淮青收回了手,又将毛笔拿起,大致将几所城池勾在一起:“这些地方,被乾宁帝任以州牧。”又用另一种线条勾了一些城池,“这些,只派遣了少数兵马。”
余下两人已经在不断的惊讶中习惯,至少不再询问楚淮青为何会知道得这么详尽。谢富拿起旁边放着的一叠木牌,大致看了看,取出少数搁置在地图上,又一副请求讨教的乖巧模样将余下的递给了楚淮青,楚淮青失笑,接过木牌。
木牌上标的是灾害,谢富放下的都是众所周知的地处,楚淮青则将其多加完善,将近期会发生的也标明了出来,待楚淮青放好之后,整个盛乾的局势登时一览无遗。
楚淮青开始为两人讲解。
“横河大水、聂阳与东都暴风、幽都大旱,这些地方已成重灾,不过离边关城较远,不需理会。我们近处的青州虽然雪难已过,但也是元气大伤,要修整还需要一段时间,朝中外戚正与乾宁帝纷闹,恐怕乾宁帝腾不出精力拨款救济,青州挨不过,必向周遭州县求助。”
秦策:“先生是说,青州牧会向我们求助?”
“只能说是病急乱投医。”楚淮青道。
细想也是,青州要比昌州大上一半的地界,而且物资齐全,况且现在秦策只在边关城有实权,这也是徐真所知晓的,要说求助,应当是秦策求助于徐真才是。
“那照先生看来,我们帮还是不帮?”
楚淮青的手中拿着一张木牌,有字的一面被压在掌心:“殿下,你认为边关城的近况如何?”
秦策道:“胡虏不犯,百姓勤恳,尚有富足,只不过……”
谢富接道:“只不过已有十五日未曾下雨。”
“正是如此。”楚淮青将木牌搁在边关城的地处,明晃晃的‘旱’字映入三人的眸里,“若我所料不错,这次昌州的旱情,怕是会持续许久。”久到他们需处处谨慎,不能走错一步。
秦策不会怀疑楚淮青的话,看着那个字,神色不免凝重起来,楚淮青见此宽慰道:“边关城傍湖而存,那些水已经足够城中百姓度过此次旱情,殿下不必担心。”
紧蹙的眉梢稍缓,单纯只为楚淮青的宽慰,秦策沉吟道:“城中百姓的用水虽不用担心,但受旱情波及的昌州不止有边关城,还有淮安,边关城不善种作,以往粮食均从淮安购来,若旱情当真持续得久一些,淮安必定自顾不暇,届时只能从较远的州县去购买粮食,我只怕百姓们等不及。”
谢富反笑道:“殿下可忘了淮青的存在?”
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秦策迅速转头看向楚淮青,若他没有记错,先生承包的产业中似乎还有几所粮店?
楚淮青笑道:“属下已经准备妥善,一共三十万石粮食,足够边关城百姓大吃大喝上一年半载。”
“不过这些粮食还不能拿到明面上来,要是传出去,恐怕会有人谏言殿下居心叵测。”楚淮青又道,“我让人备了一种北方的植作,虽然味道苦涩,但不需要过多的水,只要有土地便可存活,殿下可呼吁城中百姓一起种植,明面上以这种植作当掩护,暗里再派发粮食。”
这一刹那,秦策真想抱着楚淮青狠狠地亲上一口。
“既然我们粮食富足,青州的请求自然是要应下。”谢富道,“只是不能多应,只能少应。”
秦策明悟:“周怀民送的那几车粮草,随意分去一车应当足够,毕竟在外人眼中,我们也是要吃饭的。”
楚淮青笑了笑:“属下想法与殿下一样。”
秦策立马又开始心猿意马,浮想联翩。
“又是暴.乱又是灾害不断,上头那人怕是要如坐针毡。”谢富乐呵地摆弄着棋子,“也不知道他还能坐多久。”
“不会有多久。”
楚淮青再次拿起一个小旗帜,这个旗帜上标的不是盛乾的国号,而是一个崭新且不知名的名号。
谢富看清了上面的字,不免诧道:“也是暴.乱?”
“其余地方的百姓还没被逼到绝境,所以只能说是暴.乱,一旦派遣兵马强制镇压,不满数月就会不了了之。”看着地图中的某处,楚淮青眸色渐深,“而这个地方,大旱,贪污,贼寇肆意,官兵欺男霸女,活不下去的百姓太多,皆将化身豺狼虎豹。”
“——这会是真正的起义。”
言毕手落,旗帜直插平州的正中。
鞭子连声而落,在一个男人的身上落下数道血口,男人十分瘦弱,几近可以称得上是皮包骨头,根本挨不住这样的狠打,他想要躲闪,却被鞭打的官兵一脚踩中,紧接着鞭子落得更狠,打得男人不住痛嚎,官兵大笑起来,将他一把踹开:“躲啊,再给我躲啊!”
周遭搬运东西的人被吓得一抖,却都是垂下了头继续干活,不敢站出来斥责官兵的暴行,与地上的男人一样,他们大都穿着褴褛破烂,体格消瘦,眼中更是带着无尽的憔悴与麻木不仁。
男人已经奄奄一息,只剩出气没了进气,官兵听不到男人的哀叫声,自然觉得没劲,将鞭子收回,边挥着鞭子,边朝着那些人吼道:“都给我听清楚了,季大人能够收留你们这些贱民,给你们一口饭吃,这全是你们的福气,如果再被我抓到企图偷懒的人,紧着点身上的皮!”
鞭梢扫到了另一个男人的背,那个男人一个踉跄,差点没抗稳肩上的麻袋,官兵轻嗤一声,又是一鞭子抽了上去:“会不会干活?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好,要你何用!”
男人连忙诺诺应是,扛着麻袋朝前快步走去,他不经意地扫了眼地上的人,对方涣散而干净的瞳孔默默凝视着他,倒映着他仇恨与阴鹜交加的双眼。
午饭时间,一众杂役围拥在勉强能够挡风的棚子里,将不大的地方塞得满满当当,想要挤进去的人几乎都要垫着脚尖走。
“哎呀我去谁挤我!”
“让着点,让着点,麻烦让着点。”
“我有位置在里面,让让……不是新来的!我兄弟们就在那边!”
有点肉的曾平大概算是这帮苦役中最强壮的人了,蛮力与拼劲共进,终于挤到了男人的身边,男人旁边还坐着个贼眉鼠眼的瘦筋骨,他边仔细舔着碗壁边问道:“张老三怎么样了?”
张老三就是先前被官兵鞭打的那个男人,曾平叹了一口气,坐到小凳子上:“不大好,看样子是活不过今晚了。”
瘦筋骨舔碗的动作一顿。
曾平又是一叹,坐了下来,待看清碗里盛放的东西时,怒火终于蹿上了头顶:“又是稀粥!?”
“不都习惯了么。”瘦筋骨将碗放了下来。
“可是这也太少了点吧!”曾平努力压抑自己的音量,“每天要干五六个时辰的苦力活,顿顿只给稀粥配半个馒头,这是想饿死我们吗!”
“你觉得那些人会在意我们的死活吗?”瘦筋骨笑呵呵的,桌下的手却将筷子捏得咔擦作响,阴阳怪气地拖长了音调,“毕竟我们只是想要多少就有多少的贱民啊~”
曾平泄了气,将碗端起,突然注意到了男人碗里仿佛没有动过的稀粥:“曾梁,你怎么不吃啊?”
曾梁收回视线,问道:“这几个月我们死了多少人?”
“不清楚,大概二十几个吧。”看曾梁脸色不对劲,瘦筋骨疑惑道,“咋啦?”
“你们觉得再这样下去,我们饿死的可能性有多大?”曾梁拿筷子搅着稀粥,三四圈才浮出十几粒米。
“……”
两人相互看了一眼,沉默了半会,瘦筋骨声调低沉地说道:“那又能怎么办?我偷偷看过了,他们有几千石粮食,就是不给我们吃。”
“但我饿了,很饿,想在临死之前吃上一顿肉。”曾梁抬眼,看向不远处啃着鸡腿说说笑笑的官兵,狠毒之色几近要溢出眼眶——
“哪怕是,人.肉。”
作者有话要说: 昨晚上不小心睡着了,今天早上起来码字,五个小时就出来了三千,十分抱歉....._(:зゝ∠)_云城先去洗澡洗衣服,等下还有一更,大概会晚一点,希望大家不要嫌弃手残的云城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夜深人静,巡查的官兵提灯沿着街道慢慢地走,苦役所居住的小帐靠在城门口,就在官兵即将走到的前方。
小帐甚至称不上帐篷,只是几根竹竿和破布简易搭成的挡风帐,布料不多,许多苦役只能遮个上半身,双腿全都露在了外面,瘦骨嶙峋的腿骨延伸而下,露出留有破洞的麻布鞋,灰暗的泥脚趾头从中透出,不自然地弯曲着。
官兵不屑地撇了下嘴,如果不是前几日天降大雨,落雷将城墙劈出了一个大洞,哪需要招这么多肮脏的贱民帮工。
这么想着,官兵仿佛真的闻到了空气中弥漫地一股酸臭味,连忙嫌恶地拿手捂住了口鼻,转身欲走。
突然之间,那只在官兵看来十分瘦弱的小腿向前一伸,勾住了官兵的脚踝,毫无防备的官兵被绊倒在地,当他意识到不对想要拔刀的时候,早有‘噌’的一声轻响,刀面反射出来的绰绰寒光,成了这名官兵生前最后看到的景象。
绊倒官兵的瘦筋骨张大了嘴,一屁股坐在地上,指着拿刀的曾梁,声音有些不受控制:“曾梁,你,你真的杀人了?真的杀了他?”
同一个小帐里装睡的人都爬了起来,闻到血腥味的一瞬间,他们动作僵直,大脑一空,眼中均是不敢置信。
“杀人了…..”
“曾梁杀人了,真的杀人了…..”
“他杀的可是官兵啊…..”
目睹了全程的曾平同样震惊不已,他连滚带爬地跑到了那名官兵的身边,官兵睁大了眼,淌出的血还是热的,不小心沾上的曾平反射性向回缩手,又颤颤巍巍地去探官兵的鼻息。
曾梁用一种看懦夫的眼神扫视了一遍在场众人,随后冷笑一声,将曾平伸出的手打开,一把拎起官兵的脖颈向上提起,张嘴狠狠地咬了上去。
嘈杂的人群瞬间就安静了下来。
鲜血四溅,喷洒在瘦筋骨的脚边,在月色之下,染红了众人的双眼,不少人甚至以为自己还在梦中,不然怎么会看到这么荒诞而可怕的一幕。
“呸。”只不过没有多久,曾梁就将那个人的血肉吐了出来,用力擦着嘴角,“真不是一般的难吃。”
“不对,你你你到底是谁?”瘦筋骨不断朝后挪,满眼惊慌,“你是魔头,你是魔头,你把我们的老大藏到哪里去了?”
“如果食人就算魔头,那这些人就是魔头中的魔头,他们毫不作为,只知道压榨我们为他们做事,那些粮食有一分一毫是他们自己干活赚来的?每一口吃下去的都是我们的命!”曾梁一脚踩在了瘦筋骨的大腿上,双目泛着不正常的凶光,“你告诉我,粮仓在什么地方?”
“老大,你……”
“说!”
瘦筋骨咽了口唾沫:“里面镇守的官兵太多了,就算我告诉你,你也不可能进去的。”
曾梁哈哈大笑了一声,染血的尖刀直指那名官兵:“杀了这个人,我已经没有任何顾忌了,就算闯不进去也不过是一个死!”
“你们都看看自己,看看自己在这些天里被折磨成了什么鬼样子,与其忍到以后被打死饿死,倒不如临死之前杀几个畜生一起赔命要畅快得多!”
“是这帮畜生不给我们留活路!”
颤抖着的一副副身躯逐渐恢复了下来,无论是曾梁帐中的人,还是其他帐中被吵醒的苦役,此刻都呆呆地看着曾梁,莫名地从那肃杀的脸上,感觉到了一丝诡异的安心。
不应该,不应该这样想……
有人抱住了自己的头颅,面色扭曲,像是在极力挣扎。
杀人是不对的,他们只想好好地过日子……
“李二,李二,李二你怎么了?”
突如其来的喊声响起,所有人朝声源处看去,只见一人浑身发颤地将手指从躺着的人鼻前拿开,几乎要哭了出来:“李二死了!”
瘦弱的躯干变得那样狰狞,秽浊的眼倒映着主人生前的痛苦与不甘,朝外凸现,像是要竭力看清这人世间的是非黑白。
“李二是饿死的啊!”
他们明明只想好好地过日子啊——!
瘦筋骨一咬牙,看向曾梁,眼中也露了狠色:“老大,我有办法进入粮仓,更有办法活下来。”
曾梁走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随后扯扯嘴角,将瘦筋骨拉起:“说吧。”
“粮仓在城的东南角,修了高墙,但那天的落雷不止劈坏了城墙,也把那座高墙劈裂了一个口。我看过了,修缮的人偷懒,只简单敷上了一层泥,要破开它很容易。”瘦筋骨有些喘,“城中多得是挨饿的百姓,只要我们偷偷溜进粮仓,解决那里的守卫,在季升发现之前打开粮仓的大门,放出风声,到时候一个城的百姓都回去争夺那里的粮食,我们就可以趁乱逃出去。”
曾梁眸色一闪:“是个好提议。”
瘦筋骨抬起头:“但这个办法需要很多人,不然我们打不过那些镇守粮仓的官兵。”
“人?”曾梁笑着,指向那些已经崩溃的苦役,“这不多得是人吗?”
“他们…..”
无视看着那些人发愣的瘦筋骨,曾梁高举手中的尖刀:“各位,刚才的话你们也听到了,只要我们敢拼敢做,就有活下去的机会,我们甚至还能吃饱饭,还能为在那些畜生手底下死去的亲友报仇!”
“拿起一切可以当武器的东西,今晚去他娘的大干一场!”
‘哐啷’声清晰入耳,榔头、锄头、斧子…..这些曾令他们磨破掌心,令他们不得不痛苦劳作的东西,终于将为他们搏命。
明洁的月光下,无数苦役同曾梁一样,高举起手中的工具。
曾梁环顾这些人,朝天一声怒吼:“为了活命!”
“为了活命——!”
接踵而来的齐声吼叫,响彻了这不大的天地。
昭和三十三年春,惊蛰时节,无名之徒曾梁及其弟兄曾平、赵世杰率领苦役营五百六十八伙人发起民变,平州牧季升被暴民当夜斩杀,上万百姓被牵扯其中,死伤官兵千余数,史称平州之乱。
平州之乱过后,逃出生天的曾梁又当众在寺庙上演了一出顺应天命的大戏,他们占据汉函关,身着白衣,高喊“天地不仁,当舍其义,服丧丁忧,以祭贪秽”的口号,收纳无数走投无路的贫苦农民,向附近州县发动猛烈进攻。
时至边关城大旱第二十三天。
“青州果然来了求助信。”谢富匆匆走来,将手中的信递予正和楚淮青商谈的秦策。秦策接过信,大致看了一下,递给了楚淮青,“我看这一车粮食可能要减至半车了。”
楚淮青看完了信中的内容,明白秦策有什么顾虑:“青州的情况比信中提到的要严重,他们只讨要半车,只因不觉得我们能拿出更多。”
“所以我们还是要照例拿出一车?”谢富双手揣进袖兜,“虽说让别人欠人情,日后好商量,但这么上赶着帮忙是不是显得太刻意了?”
“只要我们将粮草的事掩饰得好,那就不算刻意,而是真心实意。”楚淮青摇头笑道,“我自不愿让殿下吃亏,拿有用的物什去换取没有意义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