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爷(53)
什么人这么神通广大?这桩子是插在了什么地方?自己这里?不可能——难不成是周子舒那里……
在这里挡着自己,又是什么意思?
景七沉默了一会,伸出手去,面上仍是平平静静不见情绪的,只道:“扶我下去,瞧瞧是哪路的朋友这么神通广大。”
一下车,却愣住了。
城郊古道,有酒亭换做“长亭”,门口三棵老柳,行人过往,折上一只,便也千里寄相思了。再往外走,便要出城门了。
长亭门口的露天之地,此时坐着一个人。
少年人长得快,大半年不见,竟有些不认识了,身量又窜高了一大截,人群里竟能鹤立鸡群了似的,脸上没带面纱,而记忆里总是带着些孩子气的弧度却被光阴磨砺去了似的,被风一吹,便一夜间长大成人了一样,望向他的眼睛极亮,甚至是带着笑容的。
景七从未在这少年脸上见过那么柔和的笑容,一时间竟觉得有些陌生起来。
当然,从未在乌溪脸上见过那样笑容的不止景七一个,就连陪着乌溪的阿伈莱和奴阿哈也忍不住惊悚了一下,自从那天他们巫童说出口的那句惊天地泣鬼神的话之后,俩人的神智一直在凌乱。
不说阿伈莱,就连奴阿哈也想不明白,为啥自家巫童会喜欢一个男人。
那男人有什么好?不香,不软,浑身哪都硬邦邦,也不会细声细气地说话,不会洗衣做饭生孩子管家。奴阿哈瞅着阿伈莱,默默地想象了一下,同是男人,要是把这位当成媳妇娶回家……鸡皮疙瘩立刻起了一身,隔夜饭险些呕出来。
越发觉得巫童是魔障了。
每天百无聊赖地陪着乌溪在这个小破酒亭坐一会,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也不吃什么东西,日日如此,要上一壶酒,喝完就付钱走人,临走还会留恋地看看那高耸的城墙,这也就算了。
可就在刚刚景王爷下车的那一瞬间,乌溪那双突然亮起来的眼睛和笑容,像是一道惊雷劈进了奴阿哈的心里。奴阿哈只一眼就明白了,巫童这不是魔障了,这是真心的。
当初他自己的哥哥每天从最最危险的地方,随时冒着要丧命的危险,采一小篮子南疆最美的绫子草送去他嫂子家里的时候,脸上就时常不自觉地带着这样的表情。
见到那个人的时候,就像是将要干枯的植物一瞬间等到了甘露一样的表情,整个人都鲜活了起来。
于是奴阿哈心情很复杂地跟着乌溪迎上去。他偷偷打量着这个也算熟悉的人,景七长得确实好,不是女人的那种好——他身量颀长,衣裙翩然如临风玉树一样,整个人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雅致和精细、而这精细打扮中,说话行动,却不由自主地有一种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能放下的潇洒落拓来,虽说人心眼多了些,可若是朋友,也是能倾心相交的。
这是个不错的人,可……他是男人啊!奴阿哈不由自主地又偷偷瞟了阿伈莱一眼,一想到巫童喜欢的这是个和阿伈莱一样的大老爷们儿,奴阿哈就更纠结了。
当然,景七是不知道,此刻自己在别人心里,正在和五大三粗的阿伈莱建立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只觉得自己刚刚的警觉有些可笑。
谨小慎微惯了,竟有些风声鹤唳起来。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一见到乌溪就放松下来,虽然心里知道这小崽子心毒手毒哪里都毒,却仍然有种由衷的安全感,好歹总算在他面前,不用心思九转,能稍微松口气,高兴了就笑,不高兴了也不用强作欢颜,好像自己也能性情起来似的。
景七笑道:“想不到我到京城第一个碰见的人竟然是你。”
乌溪突然伸手一把抱住他,景七傻了一下,片刻之后才回过身来,这才伸手在他背上用力地拍了拍,道:“你这是跑到田里偷吃人家农家肥去了吧,几天不见,竟长疯了似的。”
乌溪只觉得这人的骨头硌着他的胳膊,像是比走之前还要清减些了似的,心里酸酸钝钝的,有种难过和欢喜交织在一起的情绪。他以前从不知道人心里可以由那么多那么微妙的感受,大半年的想念倾斜而出,泛滥成灾。
末了,乌溪只闷闷地说道:“我想你了。”
景七心里一热——赫连沛等着他清点财物的单子,赫连翊等着他抓的一连串贪官佞臣,赫连钊等着他自己洗白了的消息,周子舒等着他的师弟……没有一个人,会这样上来于这音尘易散的长亭古道上紧紧地抱他一下,说一声我想你了。
不为别的,只是想你了,只是你这个人。
“算你还有点良心。”景七忍不住笑出声来。
良久,乌溪才放开他,一双漆黑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景七这才问道:“你怎么在这?”
乌溪道:“反正我也没别的事,听说你走这条路回来,就每天来看看。”
景七睁大了眼睛,失声问道:“每天?我走了这大半年,你每天都……”
乌溪理所当然地点点头:“我在这坐一会就回去,没想到你走这么长时间。”
这孩子怎么那么招
人疼呢——景七突然觉得怪窝心的,于是招招手,叫吉祥捧过来一个小盒子,接过来,递给乌溪道:“给你买的小玩意儿。”
乌溪呆呆地接过来,脸上突然浮现起一种古怪的神色,似是极高兴,又勉励压抑,小声问道:“给我的?”
景七点点头:“两广之地的民间特产,不值什么,不过想着你可能没见过这东西,带回去随便玩玩也好。”
乌溪又问道:“那……只给我一个人么?”
景七心道,那些人人大心也大,看重的东西都得要徐徐图之,哄小孩的玩意儿自然拿不出手,于是点点头,随口道:“还能给谁?”
乌溪心满意足,小心翼翼地将绸缎包着的盒子打开,里面竟是一个精巧的象牙盒子,上面鸟兽花纹无不极尽精致,自古犀象之签便是和昆山之玉、明月之珠、夜光之璧等物并列,皎洁富贵自不用说,象牙盒子打开了,里面竟是十二生肖的小像,都是象牙雕成,个个玲珑剔透,憨态可掬。
乌溪仔细收好了,极宝贝地贴着胸口放着,笑容没有半分掺假地说道:“我很喜欢。”说着,讲手上戴着的一个碧绿的翡翠指环摘了下来,说道,“你送我礼物,我也送你。”
奴阿哈和阿伈莱眼珠子差点瞪出来——巫童,那可是大巫师历代相传的,临行前大巫师才给了的,嘱咐他要保管好,将来若自己不带着,也必定是要送给自己的妻子的……那个那可是……
阿伈莱张张嘴才要说话,被奴阿哈用力踩了一脚,憋着铁青的脸又给咽回去了。
景七摆手笑道:“你没意思了不是,不过是一些小玩意,什么礼物不礼物的,你高兴了拿着玩,不高兴了扔在一边便是了。”
乌溪认真地说道:“你给我的东西,我绝对不会扔在一边——这个也是不一样的,你一定要收着。”
景七眨眨眼,接过那翡翠指环,对着光瞅了瞅,虽知道是好东西,可他南宁王见过的好东西实在太多了,这点翠倒也不放在眼里,便逗趣似的问道:“有什么不一样?”
乌溪沉默了一会,说道:“我现在不能告诉你,反正是不一样的。”
还弄上玄虚了,景七乐了,刚想说话,却见乌溪极郑重地看着他,坚持地说道:“这个你一定要收下。”
没得因为这点小事和他掰扯,景七心情好,便从善如流地说道:“如此,却之不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