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爷(62)
景七声音压低:“郑伯克段于鄢,以京许之,且待之,待其厚而将崩……公主于臣,好比京之于段,臣衷心无处可表,不如去了陛下心中隐患。”
赫连翊眼睛越睁越大。
只听他接着道:“就叫南宁王绝于臣这一代。”
臣强则主弱,异姓王,第一异姓王,本就是皇上心中一块病,近不得远不得。
赫连翊猛地站起身来,沉默半晌,忽然一把将景七揽到怀里。
百感交集。
景七脸上那种无可奈何的凄惶表情在赫连翊看不见的地方悄然敛去,慢慢地抬起手,拍拍赫连翊的后背,心里知道——这一关,算是勉强过了。
待送走了赫连翊,景七这才松了口气,抬头看了一眼暗下去的天空,转身回书房,掩上门,屏风后竟转出一个人来。
周子舒手执折扇,笑道:“王爷未雨绸缪,算无遗策,佩服佩服。”
景七摆摆手,没搭腔,有些心累地坐在一边:“明华还需子舒兄费心了。”
周子舒点头道:“这个自然,王爷放心,明华公子我已安置妥了,断不会让太子殿下一时冲动,做出什么有辱斯文的事便是。”
景七深吸一口气:“多谢子舒兄。”
他心里说不出的空,只因那是曾经死生都以之为大的人,是曾经黄泉下、奈何边仍念念不忘的人,如今,竟要这样挖空心思地算计他的喜怒他的心思,忍不住苦笑一下:“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周子舒细细打量他神色,忽然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到景七面前:“说起来,这倒是有一件事,需要王爷解惑。”
景七一怔,抬头看去,周子舒手里竟是一纸画了押的契,他脸色骤然一变。
周子舒低声道:“草民不才,前些日子,不小心查到了一些事……王爷是打算在别的地方建别院庄园么?您手下人实在精明,我们绕了一大圈竟没查出这些个房契地契的买主是谁,直到前一阵子,才好不容易有些发现。王爷私下设的宅子,恐怕不止这一处吧?是单纯的产业,还是,为以后准备……”
景七闭了闭眼,再睁开,眼神竟有些示弱,带上些许祈求,张开嘴却没发出声音,只见嘴唇极慢地动作:“放我一马——”
周子舒和他一站一坐,对视半晌,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将那张薄薄的纸举起来,凑到火烛旁边,看着它一点一点烧成灰烬。
景七轻声道:“我欠你一次。”
周子舒大笑,转身出去:“他日山水江湖自有相逢时,还望王爷赏杯水酒喝。”
景七也是一笑,也不管他走远了听不见,兀自低低地道:“那便一言为定。”
他放松了身体靠在椅子上,合上眼,只觉全身力气像是被抽干了一样的颓疲,也不知坐在那里多久,听见平安在门口叫了一声:“主子……”
景七闭目养神,也没动没睁眼,问道:“怎么了?”
平安道:“主子,巫童在门口……您还是去看看吧?”
第四十五章心悦君兮…
景七软绵绵地叹了口气,伸手用力在脸上抹了一把,这才慢腾腾地站起来:“他又是怎么的了?”
平安为难地望着他,而后不久,景七就明白了,因为乌溪不但是硬闯进来的,还脚步踉跄,险些一头栽进他怀里。
一股呛人的酒气扑面而来,景七皱皱眉,乌溪一边摇晃一边还努力抓着他的衣袖,想自己站起来,眼睛半睁着对不准焦距似的。
奴阿哈和阿伈莱追在后边,俩人几乎同时顿住脚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阿伈莱伸出手指,指着乌溪,用一种无辜而询问的目光望向奴阿哈,奴阿哈没好气地把他无知的手指压下来,上前一步说道:“王爷,巫童今日好像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喝多了,并不是故意到你这来捣乱的。”
景七架着一个不停地打晃、还不停地企图挣脱自己站起来的醉鬼,一个头变成两个大,心说我这还不够乱么——这位分量还不算轻。
“这又是怎么了?”景七一边按着乌溪一边分神问了一句。
乌溪从他手里挣扎出来,一边拨开他的手,一边使劲抓着他的袖子,嘴里稀里糊涂地说道:“别扶我……我站得起来,我自己能……能走……”后边还夹杂了好多南疆瓦萨族的话,颠三倒四,也不知道他在嘀咕些什么。
他清醒的时候景七尚且拉不住他,更不用说眼下这一身蛮力的醉鬼了。乌溪把他那身半新不旧的袍袖当栏杆似的使劲抓着,景七被他拽得差点站不住,往后一撤手,“撕拉”一下,袍袖竟自他手肘处生生裂开了。
景七翻了个白眼,心说这回这“断袖”可真是名至实归了。
裂帛的声音叫阿伈莱和奴阿哈都打了个激灵,乌溪也好似清醒了一些,眼神不那么散乱了,盯着景七看了半天,才问道:“北……北渊?”
景七挑挑眉,皮笑肉不笑地道:“难为您老还记得。”
乌溪手里拿着他半截被撕下来的袍袖,在原地站了半晌,好像意识反应不过来似的,瞧着呆呆的,景七心道这天气也不暖和了,一帮人一块大眼瞪小眼也不是事,便用手背在他脸上拍了拍:“我说醒醒了——平安,去厨房给巫童端碗醒酒汤……”
他话还没说完,乌溪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醉酒的身体体温极高,手心处竟有些烫人,只听这醉猫含糊地低声道:“我不喝,不用端,我有话和你说。”
阿伈莱又偏过头去看奴阿哈,隐隐有种不详的预感,奴阿哈拿眼瞪他——少说话,别坏事。
“行行行,咱们上书房坐着去,有话你随便说,我让平安给你拿……”
“你……你让他们都出去,我什么都不用拿……”乌溪往前走了一步,膝盖一软差点五体投地。
景七赶紧一抄手将他拦腰揽住,被折腾得啼笑皆非:“过年还得等俩月呢,你这么客气干什么,我这都还没准备好红包呢。”
乌溪迷迷糊糊地道:“让他们都走……都走!”
景七心道这事儿闹的,脑子就转了一天就没歇着,这会还得干体力活,于是摆摆手对左右道:“听见没有,巫童让你们都走呢。”又转头对阿伈莱两人道,“你们要是不放心,也先找个地方歇会——平安,叫厨房预备下醒酒汤。”
“我说了我不……”
“得得得,你不喝,我自己要喝行了吧?”景七将他一条胳膊架在肩膀上,自己的手臂穿过他肋下,扶着乌溪进了书房,将他往椅子里一放,这才直起腰,深秋的天气竟然出了一头薄汗。
乌溪缩在椅子里,盯着他傻笑。
景七又叹气:“我这都是欠了你们谁的——喝茶总行吧?”
乌溪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算是应了。
“谱儿倒是大。”景七笑骂一句,“爷还没伺候过别人喝水呢。”
他转过身去,拎起茶壶掂了掂,捡起个杯子,涮了涮,将水泼在地上,又重新倒上茶水,拿手背试了试温度,这才转过身去:“乌……”
这一转身吓了他一条——方才他闭目养神,书房的灯光本来就暗,这会乌溪不知道什么时候,竟无声无息地站在了他身后,一双漆黑的眼睛眨也不眨地、定定地瞅着他,平日里便略显的苍白的脸色憔悴得死人似的,眼睑下有一圈阴影,衣衫发丝具是凌乱不堪,活像半夜里从坟地里爬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