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爷(58)
今儿听说吏部的兆大人下台了,明儿听说户部的周大人外放了,后儿掐架四起,整个朝堂乌烟瘴气,简直一个你方唱罢我登场。
景七的日子却格外舒坦起来,每天早晨去报个道,在诸位大人眼皮子底下颇没有存在感地晃上那么一圈,然后便没了踪影。
不可不说是神出鬼没了。
回去除了每日定时的给乌溪那小子当廉价先生,其他的时候,天气好了,就跑到黄花馆里鬼混,天气不好了,便在王府窝着,后院里养了一群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小戏子,没事还喜欢自己操刀,写些个不着边际光怪陆离的本子让他们拿去唱,兴致起来,有时候还特意邀请乌溪过来。
乌溪暗地里当然对他这种不检点的生活恨得牙根痒痒,心里却也明白,这人眼下无论怎么荒唐,也都是迫不得已。每每一言不发地听完,看着那人期待他评价的眼神,也不管是不是要扫了他的兴,从来也都实话实说——
“跟哭丧的似的。”
“成天神神鬼鬼的,活似夜猫子叫。”
“什么,扮相?我不懂,只是觉得那模样长得活像吊死鬼没洗干净就投胎了。”
见景七被他打击得直磨牙,发作不得只能讪讪苦笑的样子,也觉得稍微出了口憋在心里的闷气。
读书好心眼多的人往往太拘于世道,反而想不出太天马行空让人眼前一亮的东西,时间长了,景七也发现自己比较无趣,他能想得出来的东西,横竖也就那么一套,还不如跑去市井听书来得痛快。
不几日,他便又找到了新的玩法,天桥那边有个算命的半仙,山羊胡子,支个小摊子,嘴里跟能放马车似的,胡诌蒙人的本事一流。景七乱逛的时候偶然路过,瞥见了,竟突发奇想,觉得这个靠嘴皮子吃饭的似乎很适合自己。
于是有一段时间,日日一只烧鸡地蹲在一边伺候着这位半仙,他长得好,嘴又甜,每日弄那么一身粗布麻衣,人家也不知道他是什么身份,还道是半仙新收的小徒弟,哄了两个多月,那半仙高兴时,不少将坑蒙拐骗的功夫教给他,景七心说,这回自己也算有一技傍身了,日后若真是流落江湖,靠这个好歹也能混口饭吃。
小半年以后出师,不好意思抢了“师父”的生意,师父在城北,他特意寻了个城南的地方,也立了个小摊,举块牌子,上书“神机老七”几个挺飘逸的字,找周子舒要了些易容的东西,往脸上随意抹了些,把皮肤抹得青黄青黄,眼皮上贴了东西,俩眼一闭,手里拿根破拐棍,不熟悉的乍一看,还真是那么个面有菜色的小瞎子。来了客人必先要摇头晃脑地忽悠一番,一天下来,有时候一天蹲下来,也能赚上十几个铜板。
虽不知道他出去干什么,不整天和一帮依依呀呀的小戏子厮混在一起,还强迫着自己也跟着看他那不知所云的戏,乌溪总算松了口气,随即又悬心悬起来,隐约地听过平安抱怨说自家主子没事老往烟花之地跑,他虽然知道景七必定是有分寸的,这一日,却也忍不住跟他出来看看。
他功夫极好,便是和周子舒切磋过招,也不过伯仲之间,景七自然难以发现,只见景七一个人溜溜达达地从王府的侧门遛出来,将跟出来的侍卫们给遣回去,然后又专挑京城里那些个弯弯绕绕的小路走,一边走一边在从怀里摸出个小匣子,在脸上贴贴黏黏,然后拐进一个大杂院,一会又从里面出来,临走还乐呵呵地跟人打招呼,背上多了一块牌子一个匣子。
然后在城南望月河上游的地方,找了棵大柳树,把摊子一支,小紫貂从他怀里蹦出来,自己在蹿到树上玩,景七则往树干上一靠,此时京城已经入了秋,还是有些凉的,他便蜷缩成一团,双手拢在袖子里,抱在胸前,整个人猥琐得不行,哪还是那丰神俊朗一掷千金、过处惹得京城闺阁四处含春的南宁王爷?
乌溪不雅地翻了个白眼,在旁边的小摊上买了一碗热乎乎的面茶,端着站在了景七眼前。景七冻得有些发红的鼻子抽动了一下,树上的小紫貂几步窜下来,跳到乌溪肩膀上,亲昵地蹭着他。
景七见了他,也不吃惊,还装模作样地拿起他那根破棍子,在地上点点,扒拉到乌溪的脚上,干咳一声,慢悠悠地道:“这位公子,测字啊还是摸相?算姻缘还是算前途?”
乌溪把升腾着热气的面茶往他的面前一放,在他对面的小凳子上坐下来。
景七立刻眉开眼笑:“这位公子真是大善人,种善因得善果,他日必然好心有好报。”也不客气,看来也是真冷得慌了,端起来便喝。
乌溪笑笑:“你做什么这种天气还出来,不怕冷么?”
“梅花香自苦寒来么。”景七一边呵着热气一边含含糊糊地说道,“再说了,这不也是生计所迫么。”
那面茶的碗是大海碗,景七一只手捧着,时不时地嫌烫换手,吃得不亦乐乎,好像一碗几文钱的面茶便是世上最香的东西了似的,乌溪忽然觉得他这装模作样的德行也可爱得很。
景七吃得差不多了,这才一抹嘴,说道:“行啊,这位公子好心肠请老七我吃东西,今儿卦钱便免了,我瞧公子似是心有疑惑啊,我帮你算一算如何?”
乌溪笑着摇头道:“你上回还说我心无疑惑的。”
景七摆手道:“上回没有,今日便有了还不成么,老七我眼瞎心不瞎,公子疑惑在姻缘吧?来来来,小人给你看上一看,手拿来。”
那回他将乌溪气得拂袖而去,谁知这小孩第二天没事人似的又来了,只是怎么问都不肯开口,景七闲得哪都疼,八卦之心突起,变着法地拐他,哪成想乌溪看着实诚,嘴紧得像个没缝的蚌,死活撬不开。
景七说着便要去抓乌溪的手,乌溪不躲不闪,任他一双才捂热的手将自己的手抓过去,却仍在摇头道:“我不用你算,你又算不准。”
景七笑容僵了一下,也不瞎了,睁开眼睛瞪了他一眼,压低声音道:“臭小子别老拆台,一会把我生意都吓跑了。”
乌溪闭嘴了,笑得即温柔又纵容,好像陪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玩,景七修长的手指在他手上捏来捏去,又顺着掌心的纹路画了画,他不由抿抿嘴唇,心里像是被羽毛轻轻地扫了一下似的,酥酥地痒,只恨不得收拢了掌心,将那人动来动去的手攥住,一辈子都不松开。
景七在那一会点头一会摇头地,跟真事儿似的研究了半天,才笑道:“哎呀,可恭喜这位公子啦。”
知道他是胡说八道,乌溪还是笑道:“恭喜什么?”
景七做世外高人状晃荡着脑袋,说道:“这位公子主姻缘的天纹长而深,可见是个至情至性的痴心之人,情路上必然大吉大利,且自来百无禁忌,若是果决些,必能抱得美人归。嗯……还没有岛纹,说明公子心仪之人,也是个忠贞不渝的女子……”
前边还像那么回事,后边这句就太没烟了,乌溪打量着眼前一脸猥琐状的景七,心道“忠贞不渝的……女子”?于是便要将手撤回来,说道:“你尽是胡扯,边都不沾。”
景七却抓着他不放,说道:“我老七必不胡说的,若不是,只说明你眼下中意之人非是良配,公子,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啊!”
乌溪听他越来越不着边际,便站起来道:“你再胡说,我可走了。”
景七忙拉住他,笑道:“好兄弟,你出来都出来了,陪我坐一会也好。”
乌溪笑了笑,顺从地把板凳搬到他旁边,坐下来,从怀中摸出一本《六韬》,一边看,一边注意着这骗子舌灿生花地将路过的人挨个蒙了个遍。过了会,来了一片云彩,遮住了日头,便凉起来了,乌溪伸手解下外袍,扔给景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