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寂静,冷宫中传来往常听不到的丝竹之声,如诉如泣,动人心弦。
江晏迟看到那一双拨弄琴弦的纤纤素手,细腻如玉,指骨匀停。
真好看。
一曲《小雅空谷》,是大魏失传已久的乐律,未曾想许家世代从戎,戍守边境百年,竟还能出这般文雅的后人。
不知不觉,心也跟着静了。
“想不到,你竟还会这个。”待到一曲毕,江晏迟才走到案旁,屈膝半跪着,学着他拨动两下琴弦,“真好听。”
“丝竹悦耳,可静人心。殿下,我教您。”
他将太子的手拉过来分别将手指落在该落的琴弦上,手覆上那人手背,一边摁下,一边说:“先拨这根,再这根……然后,这根……你动右手拨弦,我左手配合。试试?”
江晏迟会弹琴。
但是此刻笨手笨脚的,乱了心。
手指也跟着糊涂了。
笨拙的模样引来那人轻笑,却没有半点讥讽,只见温柔地再摁下自己的手:“没关系,慢慢来。”
尔后抬眸,凝望着自己,极有耐心。
“学琴也是,其他的也是。慢慢来。我相信殿下,一定能做到。”
明明手已经停下。
可心里的弦,却被猛地一拨。
月色下,那人的脖颈细长白皙,靠得那样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药草清香。
“许公子。”
楚歇愣了好几秒,才意识到小太子这是在叫自己。‘嗯’了一声后,听到一声极其幽微的“谢谢”。
“不用谢我。”楚歇轻声回应。
“实际上,这两年我真的……旁人都觉得我被楚歇选中飞上枝头当了凤凰,是多么大的运气。可是,可是……”
我娘亲死了。
被楚歇以一瓶鹤顶红杀死了。
这样沉重的话,最终还是哽在喉头没能说出口。
这是头戴这一顶东宫羽冠的代价。
楚歇想,难道是金还赌坊的事件让他太苦恼了,纠结至此。
温声劝道:“殿下不必太过纠结。倒也不用急着站队,此事也许还能有些转机。”
江晏迟才明白他说的是赌坊买官的事情。
“还能有什么转机。”
提到此事,江晏迟长叹口气,“如今事已成定局。三日后,薛家二公子就要被斩首了。待他一死,满朝上下也会对我失望至极吧……你……”
你也是吧。
会对我很失望。
后半句没说出口。
楚歇心里有些打算,抬手几分僭越地揉弄了太子殿下的头:“我说有转机,就一定有。”
说完这句话,楚歇离开了冷宫。
接下来两天,都没有再过来。
直到第三天夜里,在薛二公子将被斩首的前一夜,江晏迟隐隐有种预感,今晚那个人一定会过来。
可今夜外头还跪着许多重臣,里头兴许还有不少楚歇的眼线。
如果可以的话,江晏沉倒是希望他今夜不要来,不要再掺和到此事中来。
金还赌坊案子结了便结了。
不要弄巧成拙,反被楚歇盯上。
他身子骨柔弱,说话里也总是温声细语,大抵都想象不出这世间的刑罚能有多么残酷。若是露了破绽,可受不住楚歇的几番折磨。
可他还是来了。
那人依旧带着软皮面具,在深夜里偷偷从后门塌了一角的墙缝钻进来,进来后又将砖一块块补上,看了一眼确定无人尾随,走了两步被小太子一下拉到梨花树下的阴影里。
“现在非常时分。你竟还敢过来。”江晏迟捂着他的嘴巴,让他不要出声,压低了声音凑在他耳畔说话,温热的呼吸喷在他的耳廓,惹得一片绯红,“多少眼睛现在盯着冷宫,你先走罢。”
“唔!”
楚歇指了指被捂的嘴。
江晏迟犹豫了一下,松开。
便看到楚歇窸窸窣窣地从袖子里掏出几本账本和联络的书信,交到了自己手上。
“这是什么。”
话音未落,看到那书信上楚歇的印章和落款,以及账面上一串串惊人的数字,脸色登时风云忽变。
楚歇被一把摁在树上,背脊被粗粝的树干磨得火辣辣地生疼,这把病骨都差点直接撞散了。
那双手还紧紧扣住他的肩膀,指甲掐这胳膊:“这些东西你从哪儿偷的?你不要命了!”
这是楚歇贩私盐的书信往来和账面。
若非楚歇的亲信,是一定拿不到这些。
这个人是傻子吗。
为了能削弱楚歇势力,为了能让自己手握皇权,他真的连命都不要了吗。
“你别回楚歇那儿了,我给你准备一辆马车和一些银钱,你连夜逃走吧。我找人护送你往北而去,金还赌坊的事情如今闹得满城风雨,这账面和这书信丢了,楚歇很快就会循着蛛丝马迹背叛了他的是你,事不宜迟,今夜就走!”
江晏迟声音里透着焦躁与沉郁,他现在脑中不断地想着得罪了楚歇的薛家二公子在昭狱中一夜之间被打得几乎断气的消息。
手里握着那些书信,就像是握着一块烧红的炭石。
恨不能那人从未偷过。
第14章 帷幕
楚歇见他手心发抖,发觉现在的太子还是势单力孤,不大敢公然对抗楚歇。
是了,眼下他应该鼓励鼓励主角。
他挣了一下那只手,揉着自己被抓红的手腕摇着头说:“我不走。殿下,证据我已经帮你偷来了,这便是我说的转机!殿下,金还赌坊的案子绝不能成死案,眼下就是扳倒楚歇的最好……唔!”
越说越慷慨激昂。
江晏迟用力地捂住他的嘴。
谨慎地看了眼周围,然后才沉着脸色:“光靠这点东西根本没办法扳倒他,别说傻话了。赶快走,连夜离开皇城!回你的北境去!”
这个主角怎么说不通。
太惜命了吧。
楚歇换了个方向再次劝说。
“殿下,您之前问我,若未能保住薛氏公子,满朝文武官员是否会对您感到失望,我又是否会失望。我告诉您不会……因为那是无可奈何,那是不可抗争。但是眼下机会我已经送到殿下面前,此刻就握在殿下手里……我是费了多少周折冒着多大的风险才拿到这些东西的殿下难道不知吗。殿下难道要永远做楚歇手里的牵丝傀儡吗。”
为什么这个人可以把话说得这么轻巧。
他根本不知道楚歇究竟是多么可怕的人。
闻言,江晏迟非但没有被一言骂醒,反而眼底暗光渐盛,像是极力压住一团火气:“你……你知不知道,许家虽然势大可远在天边,你胆敢在他眼皮子地下动这样的手脚,若没有我保你,你根本就不可能活过今晚!”
手中的书信‘啪’地一声被用力砸在地上,沾上灰尘与草屑。
楚歇生怕重要的证据被毁,连忙跪坐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拾起来,放在怀里如同珍宝一样蹭干净,一张一张叠得仔细。
“别摔啊……”楚歇小声地喃喃,“这个很重要的。”
江晏迟强行将一口气忍下。
看着他怀揣那账面和书信,如揣着一怀希冀一般小心翼翼,此刻还十分为难地看着自己,似乎还想劝谏,却不知如何开口。
慢慢地心火又渐熄。
察觉到他眼光有些发蔫,江晏迟声音便再放软了些,只说了句“我只是怕你被发现”,便将书信账本收好,藏进袖中。
楚歇悟了。
想着这太子行事缜密过了头,着实是太谨慎。
他怕这细作的身份曝光,顺藤摸瓜,拖累东宫。
鼓励。
还得再鼓励。
“殿下,放心。我行事周密,就算楚歇发现异样也定不会牵连东宫。眼下真的是个好机会。我们应该赌一把。”楚歇手指东南方向的储君宫殿,巧笑盼兮,“相信我,我们会赢的……殿下会住进那东宫,成为真正的储君。不仅如此,不久的将来,殿下定当君临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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