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打破他梦想的,不过是上官的一句话。
因为他“桀骜不驯的指出了铁路施工阶段时一个错误”,上官把他从铁路局调到了闽州船政局,学习海军轮船驾驶。
顾图南在哥伦比亚大学学的是铁路工程专业。
可是在上官们的眼里,他的专业无从紧要,他身为臣子,当听命行事。
然后就是1883年12月,中法战争爆发。
法国率先发动了对中国的侵略战争。
今年7月的时候,法国的远东舰队开进了闽州马江。苍哥儿在信里提醒过他,要他提防法国的攻击,顾图南和朋友们也向上官多次请战。
然后他们终于等来了朝廷的命令——“不准先行开炮,违者虽胜亦斩。”
他们不许请战海军轻举妄动,寄希望于祈求与法国人和谈。为此,他们在今年5月份的时候签订了《简明条约》,承认了法国占有越南。
但是,接着法国人要求朝廷赔偿军费两亿五千万法郎,朝廷没答应,所以这次法国的船就在马江开炮了。
再然后……
海军官兵殉国760人,闽州水师几乎全军覆没。
而法国人,只死5个人。
和顾图南一起回国的留学生们……四人殉国。
顾图南……活了下来。
充满茫然,憎恨,无奈,悲愤,羞耻、浑浑噩噩地活了下来。
他还活着。
可是他活着有什么用?
他似乎什么都做不到。
法国人在华夏的土地上高歌猛进,朝廷战败只是时间问题,偌大的华夏,却供养不出一个有血性的政府。
届时战败,不过是赔钱让权,说不定还要割地,横竖不过是老一套。朝廷早就习惯了,说不定还会窃喜终究江山未改,他们守住了大清的河山。
他的同学战死了。他们花了大笔银子建造的水师没有了,他们为之效死的国家早已高举白旗,仓皇失措,拼命祈求和谈。
顾图南和他们的出国,似乎是没有意义的。
所以,他是那么害怕收到苍哥儿的来信,又是那么期待收到苍哥儿的来信。
和一事无成,庸庸碌碌的他不一样,苍哥儿他在踏踏实实做了一些事,虽然很困难,但是苍哥儿的的确确改变了一些事,的的确确为这个国家和民族做了一些什么。
顾图南眼神一暗,苦笑一声,结束了回忆,拆开手里的信,不知道苍哥儿这次在信里说了什么。
“飞鹏,展信佳。
“我在昌平村办学已经有了三年,如今终于站稳脚跟,给村里带来了一些变化。
去年刘耀从美国托人送来了他们农学院最新研制出来的化肥,经过实验,在村中收获了奇效,今年村里粮食丰收,村民都说今年是个丰年,可以过个肥年了。
我托王奇生他们在医学院偷偷研制的消炎药已经取到了一定的成果,但是具体疗效如何,还要进行长期动物实验和人体实验。如果这种消炎药能够研制成功,我们国家的医学水平一定能得到显著提升,可以拯救数万万人的性命。
现在,学校里向学风气浓郁厚重,学生们已经学会了写几百个字,还会进行简单的四位数加减法了。很多学生回家把自己学到的知识交给了家里人,很多成年人也因此学会了写一些简单的字。
上个月我帮村里的5个人戒了烟。
这个月又有两个弃婴被丢在了学校门口。这些年陆陆续续加起来,学校里已经收纳了30多名弃婴。
为此我专门建了一个育婴堂,请了村民当奶妈来照顾这些孩子,等他们记事后就把他们送入学校念书,他们和学校里一生恶习的学生不同,他们是全然的白纸,我可以在他们身上树立新的规则,教他们用新的眼光来看待这个世界,这是我一直想要做的事情。
今年秋天的时候,学校里毕业了两个学生,他们已经是合格的工匠了,所以正式出师了。我和他们签订了合同,他们三年内的酬劳要分给学校一部分。
不说我的事了,说说你的事吧?
你身体如何?得知你在海战中受伤的消息,我一夜没睡好觉,你现在身体如何?可有留下后遗症?
我……听说了同学们的事,我尚如此难过,作为亲历者的你来说,痛苦只会超我百倍千倍。我不会劝你节哀,因为这份哀伤和愤怒如此庞大激烈,无法抑制,也无须抑制。
我知道以你的性格现在一定很伤心自责,颓废,迷茫,不知该何去何从。
我也曾经像你这样迷茫过,易地而处,我不敢说,我能做得比你更好。
你们都说我选择一条最困难的道路,但是我要说在我眼里我选择的远远不是最困难的道路。和你们相比,我才是那个逃兵,我狡猾地选择了比较简单的一条路——办学。
因为这是最安全最不容易出错的一条路,我不必像你们那样在战场上浴血奋战,也不必经历政治上的刀光剑影,更不必为民族的出路而殚精竭虑,我只要当一名老师,教好我的学生就够了。
我的世界很小,只有几个村庄,所以我很容易做出成效,但是你们的世界很大,你们的战场是整个国家,你们的努力对于四万万人的顽疾来说不过杯水车薪。因此,你们的失败是正常的,应该说成功才是罕见、稀少、偶发的。
你们现在就宛如愚公,挡在你们面前的是连绵不绝高耸入云的巨大山峰,你们竭尽全力可能也撼动不了一块石头。但是难道你们就要就此放弃了吗?难道你们就要选择止步不前了吗?
如果没有愚公移山的精神的话,那么你们的梦想终究只是镜花水月,梦幻空影。
愚公移山需要几代人的努力,你们现在的道路也并不是一蹴而就走到终点的,所以,飞鹏,你不要急,慢慢来,走的慢一点也没什么不好,起码可以走的更稳。
我已经找到了我自己的路,但是我的路不一定适应于你们,而且就算我说出来我的路,此时的你们也不会接受。
所以你去找自己的路吧。在经过痛苦思索后,肩负着死去同学的信念和抱负,去闯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来,哪怕头破血流,哪怕粉身碎骨,哪怕马革裹尸,你也要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若山挡了你路,那就平山;若海挡了你的路,那就填海;若天空让你看不到太阳,那就捅破天:若大地断开露出巨大的沟壑,那就架桥铺路。
办法总比困难多。
你是顾图南,是飞鹏,是我信赖的大哥。我相信你可以找到自己的道路,我等你乘风而起,扶摇而上九万里的那一天。
你要相信,总有一天可以天光大亮,鸟兽齐鸣,日出东方,崛起中华。人民幸福安康,国家有尊严,民族有希望。其乐也,壮哉我大中华!”
顾图南颤抖着放下信,思绪万千,心里很乱,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想。澎湃沸腾的热血在他血管里奔腾,发出不甘的咆哮。
他不甘心,他真的好不甘心。
可是若朝廷在一日,他的不甘心就是无用的,他的才华也得不到施展的机会,他的同学只会白白牺牲,横在他面前的山太过庞大,终其一生他可能也无法撼动一隅。
但是他却无法后退,因为700多具尸体在深海之下幽幽望着他。
那年出洋留学之前许下的誓言,一直横在他的心头,不敢忘怀。
他平生最恨懦夫,所以自己绝不能做懦夫。
所以眼下似乎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革命。
这个词在他的嘴里咀嚼了无数遍,没咀嚼一次,都让他热血沸腾,让他胆战心惊,让他浮想联翩,让他不知所措。
他要做什么才能移开山?他要怎么样才能杀死这一个垂垂老矣的巨兽。
……他要如何才能屠龙?
他想,他需要好好想一想。
苍哥儿有他的答案。他也会有自己的答案。
第69章 清末之吾辈爱自由(69)
收到顾图南的回信时,乐景正在办公室写教学日志,行商的声音在门外传来,“颜先生,您的信!”
乐景连忙放下笔,从屋里走了出来,迫不及待地从商人手里接过信,却不拆开,追问商人:“我大哥看起来如何?身体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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