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难堪,虽然残忍,虽然痛苦,但是顾图南必须自己亲自解决这件事。
因为这是他的责任,也是他必须要经历的成长。
如果顾图南这次不能从房间里走出来,那么他这辈子都无法从心里的房间里走出来了,他会失去所有勇气,自暴自弃,变成一个胆小怕事的懦夫。
在漫长的近乎一世纪的沉默中,顾图南仿佛被逼到绝路的野兽,从嗓子眼里挤出绝望的嘶吼声,“哈哈哈哈哈,你骂的对,骂的好!我就是一个懦夫!我辜负了圣上,辜负了朝廷,辜负了家乡父老,辜负了所有的人,现在,不过是一个女人而已,横竖我对不起了这么多人,也不差她一个了。”
玛莎太太瞠目结舌,说话声音都结巴起来,“你、你在说什么?你到底做了什么事,你说出来,对,说出来,我们大家一起帮你解决。”
“滚啊!你也好,她也好,都给我滚!我不想见你们!”
乐景终于忍不住,打开房门,对着禁闭的房门平静说道:“顾图南,你出来。”
“滚!”
“你难不成要在房间里躲一辈子不成?”
“都说了让你们滚了,你听不懂人话是不是?!”
季鹤卿也从自己房间里走了出来,拉了拉乐景的袖子,小声说:“他现在心里不好受,你让他静一静吧。”
然后他对玛莎连连鞠躬,恳切道:“夫人,你别跟他一般见识,他说话不是成心的,我替他向您道歉。”
玛莎太太摆了摆手,“我不会跟孩子一般计较。”她皱着眉头,浅棕色的眸子里满是担忧,“顾到底怎么了?你们在留学事务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乐景深吸一口气,对担忧的玛莎太太说:“您可以先回避一下吗,我有话和顾图南说。”
玛莎太太走后,季鹤卿看向乐景,目光不解,“二哥,你要和大哥说什么?”
“别说话,你只要听就够了,今天我说的话,你不许传出去。”乐景眸光黑沉着望着季鹤卿,厉声道:“你但凡传出去一个字,我可能就要被遣返回国,被杀头了。”
季鹤卿被乐景的话给吓住了,脸上刷得一下没有一点血色,他这几日本来就因为顾图南的事情自责不已,此时更是被乐景的话逼出来眼泪,仓皇失措道:“二哥,我不说!你也三思,不要说什么不该说的话!”
乐景盘腿在门前坐下,背靠着门,“顾图南,我知道你现在能听清楚我的话,你也别自责了,你这是被戴元的话给骗了,我今天就要给你好好说道说道,什么是爱国。”
“从夏开始,我们华夏也延续了几千年了。夏、商、周、秦、汉、三国、晋、五胡十六国、南北朝、隋、唐、五代、十国、宋、辽、西夏、金、元、明、清,你数一数,这都改朝换代了多少次,头顶上换了多少皇帝?”
“明朝,是我们汉人的政权,最后被游牧民族女真推翻,改朝换代,才有了如今的大清。我们汉人之前是不留辫子的,满族人为了推行剃发易服,不知道砍了多少硬骨头,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杀了几十万我汉族的硬骨头,也杀掉了我汉族的气节,从那以后,我汉族的子子孙孙才开始留了辫子。宋时士大夫还可和皇上坐而论道,到了大清,士大夫们只能在皇上面前跪着自称奴才了。”
季鹤卿的脸已经骇到变色,他扑倒乐景身上,伸手想要捂住乐景的嘴,“你疯了吗!”
乐景一把打开他的手,一招擒拿手把季鹤卿压住,死死摁在地上,声音语调不变,继续平稳说道:
“头顶的上的皇帝是谁,是什么民族都无关紧要,因为中华历朝历代大多逃不过三百年这个轮回,唐朝持续了289年,宋朝持续了319年,元朝持续了98年,明朝持续了276年,现在大清也有237年了,差不多也是气数将尽。头顶上的年号变来变去,皇帝也变来变去,可是华夏依旧是华夏,华夏人依旧是华夏人,我们依然使用汉语,研读着祖宗圣贤学问,我们爱着的是这片土地和人民,而不是圣上和朝廷。”
季鹤卿全身都在发抖,声音尖锐得破了音,“颜泽苍!你住口!你大逆不道,想被诛了九族吗?!”
乐景皱了皱眉,直接把季鹤卿的辫子塞进他的嘴里,让季鹤卿不能出声打断他的话。
他继续说道:“我们此次出洋留学,不是为了圣上朝廷,也不是为了天下苍生,只是为了无愧于心罢了。顾图南,你没有一官半职,也没有富甲一方,更不是什么圣人大儒,你今年才16岁,连大学都没考上,竟然就想扛起天下苍生的分量,顾图南,你未免太狂妄了吧!”
“天下苍生人才济济,不知道多少英雄豪杰,他们怎么可能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你扪心自问,你这几斤几两算什么?又能做什么?所以啊,你别想太多,认清自己就是个普通人,别拿圣人的标准要求自己,你数数华夏上下几千年才出了几个圣人?”
“你这次出来,的确是政府花钱,我们也签了白纸黑字的合同,政府花钱,我们承担死亡风险,生死自负,学成后归国就业,但是合同上可没规定不让我们和女学生写信,也没规定不让我们和女同学谈恋爱!也没规定我们不能拥有正常的社交生活,不能拥有七情六欲!”
“而且你过来后一直努力学习,也没打算留在美国不走,戴元那日的话,不过是给你下了圈套,用大义捆绑你。他既然如此正直爱国,怎么不自己出国留学?他现在可在美国,这么便利的条件,你见他去过学校学习吗?他心疼民间疾苦,怎么不捐出自己的薪奉?他替百姓心疼钱,圣上内库金银财宝不知凡几,后宫嫔妃一根钗都够百姓吃用一年,他怎么没有上书请求圣上削减用度?怎么没有惩奸除恶抓捕贪官污吏?”
“说来说去不过是他站着说话不腰疼,欺负你年轻,拿冠冕堂皇的话来激你,你要是真的信了,你才是大笨蛋!”
在乐景说话期间,顾图南一直沉默着没有说话。
乐景叹了口气,“总之,该说的我都说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想明白你为什么出国,为什么学习。”
他松开束缚季鹤卿的手,站了起来。
季鹤卿立刻伸手拿开辫子,撑着身子偏头惊恐地瞪着乐景,看着他的目光仿佛在看什么妖魔鬼怪。
乐景被他的目光给逗笑了,拍了拍他雪白滑腻的脸蛋,笑眯眯道:“你也好好想想吧,想想自己接下来的路。”
“如果你接受不了我的想法,那么我们就道不同不相为谋,割袍断义,日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如果你觉得我大逆不道,是乱臣贼子,尽管可以把这番话告诉教员,让他们砍了我的头。”
“如果你觉得我的话很有道理,让你茅塞顿开的话,那么我们接下来就要同道而行,互相扶持。”
乐景直起身,对沉默不语的顾图南,也对若有所思的季鹤卿说道:“你们好好想想吧,我期待你们的答案。”
……
傍晚的时候,顾图南走出了房门。
那时候玛莲娜已经在门外站了快一天了。
少女脸色憔悴,嘴唇无色,身形已经有点摇晃,却还是倔强的站在外面,任玛莎太太如何劝说也不肯离开。
顾图南颤颤巍巍走出来时,玛莲娜眼睛一亮,颓丧无助的表情立刻浮现浓浓的惊喜,她踉跄着向前走去,脚下一软,差点摔倒,惊险地被顾图南扶住了。
两个人目光相对,静谧的空气似乎漂浮着某种又甜蜜又苦涩的情愫。
乐景听不见顾图南和玛莲娜到底说了什么,夜色朦胧下,他也看不清两个人的表情。
他只知道,最后顾图南和玛莲娜轻轻拥抱在了一起,这个拥抱很短,不超过十秒,顾图南已经放开了玛莲娜。
没过多久,玛莲娜就安静地离开了。
乐景走出门,看向沉默屹立在夜色中的顾图南,“你们和好了?”
顾图南沉默几秒,给了乐景一个出乎意料的回答,“不,我和她分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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