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息之间,屠刀已到了单维意手上,但他依旧像菩萨一样坐着,身体几乎没动,只是俯瞰倒在地上的沈逾。
沈逾侧脸贴地,红色的鲜血蜿蜒流动在洁白的瓷砖上,蓝眼睛抖动着丰盈的睫毛,如羔羊一样仰视着单维意。
单维意淡淡笑着:“喜欢吗?”
沈逾颤抖不已。
喜欢……
好喜欢……
喜欢得不得了……
沈逾的颤抖看起来像主人掌心的仓鼠,浑身抖动,使人疑心这是出于恐惧。他往上看的眼睛越发剔透,眼角甚至浸出晶莹的水光,蓝眼睛像泡在冷水里的孔雀蓝圆形珠子。
单维意不动,手里依旧持着那把匕首,钢刃的尖端顶在瓷砖上,血液从刀尖滴落,在地板上散成一圈朱砂色。
“滚过来。”单维意说,“再赏你一刀。”
——
——
在宣判完“单维意和沈逾二人只能活一个”的规则后,内侍回到东宫主殿。
大门开启,便能见到太子高坐明堂,脸色深沉莫测。
内侍是仿生人,人情淡漠,也得亏有这个特征,他没有在太子的阴沉里感到惊恐。如果小黄门在这儿,恐怕都要被太子的脸色吓得直不起腰了。
内侍朝太子拜一拜,说自己已经完成任务。
太子朝内侍就是一脚,把内侍踹倒在地。
仿生人内侍痛觉迟钝,不似小黄门那样被踢了之后会那么疼那么慌。他只顺势跪倒在地:“奴才有罪。”
“你知道你错在哪里吗?”太子冷声问。
内侍答:“奴才不知,请殿下明示。”
太子淡漠地说:“你带走太傅的时候没有行礼,也没对他用敬语。”
内侍磕头:“奴才知罪。”
太子竭力保持着上位者的庄严:“无论太傅做错什么,他仍是帝国太傅,仍是孤的老师。孤可以处死他,却不容奴才轻慢他。”
内侍再顿首:“奴才知罪。”
太子却有些疲惫地挥挥手,姿态散漫地看着座下跪倒的人。那乖顺的模样让他难免觉得很无聊:“起来吧。”
内侍站起来,垂首:“殿下,是时候去行暮礼了。”
太子遵守孝道,在皇宫的时候,日日晨昏定省,早上晨参,晚上暮礼。
他来到中枢殿外,殿门自动开启,迎他一人入内。
进殿之后,太子立即闻到一股令人迷醉的龙脑香气。这种龙脑香颇为特殊,原生种采自地球,但却是经过帝星太空辐射特别研发的培育种,只有皇帝至尊可用,因此被称为九五龙脑香。
九五龙脑香的气味,就如同古代封建宫廷里的扬鞭声,是一句不言自喻的“皇上驾到”。
太子的心极凌乱。
今天的事情,他知道自己必须给皇帝一个交代。
单维意倒不值一提,但太傅,是帝国太傅,他是皇帝亲封的太傅。
太子就算杀一百个单维意都不用慌,但他今天动了太傅,就必须给皇帝一个很好的理由。
太子一边思索,一边循着九五龙脑香的气息指引而行。
中枢殿很大,却很空旷,因为殿内并无任何侍从,只有皇帝一人。
皇帝的行踪并不固定,太子只能像一条狗那样靠着嗅觉去寻找自己的君主。
龙脑香的气味如一条绳索,将太子牵引到后堂。
后堂布置简单,四面垂着白纱帘,中间放着一座棺椁。封锁严实的白玉棺上覆一层缀淡白鲛珠的海洋色沙网,如月光里的潮浪那样将棺椁包裹,温柔如情人的拥抱。
这么珍贵精致的棺材,里面躺着的自然是先皇后。
太子见到先皇后的棺椁,便不敢再上前,垂头下拜。
帝国君王从帘后转出,只见他身上披着一样月光色的袍子,一头长发染霜色,传闻是为先皇后之死一夜白头。在白头之前,他的头发原该和他的眼瞳一样,呈现出流动金沙一般的色彩。从发色瞳色到眉眼骨骼,太子与皇帝没有一处相似。
但是这也是好处,太子更像先皇后,所以皇帝对他很偏爱——起码全天下都认为是这样,全天下都认为皇帝极为爱子。
毕竟,皇帝只有一个儿子,不爱他,又能爱谁?
太子朝皇帝拜了拜,心里已经对太傅的事情如何汇报打好了腹稿。他既然已经决定对太傅下手,自然也已经想好了怎么跟皇帝交代。
这一阵子,他没有见单维意,也没有找太傅,自然不是闲着。他放自己的情报网去搜罗太傅与单维意藕断丝连的痕迹,也在搜罗太傅不恭不敬、不忠不诚的证据。沈逾本人当然不存在不忠,他还是很乐意做好一个能臣的。但是,一个人不可能完美,尤其是沈逾这样的人,总有违法乱纪、以权谋私的事。比如,太傅就算再谨慎,说话也不可能句句完美,只要从他的发言里抓住一两个漏洞,便可走文字狱,指他有不臣之心。再甚至,他收藏自由联邦学者的哲学书、在自由联邦有投资,也能当做他反对帝制的证据。
太子深吸一口气,把想好的一切再在脑子里整理一次,如行云流水般说出:“关于太傅,儿臣有情况要汇报。其一,他在自由联邦私设银行账户……”
“免了。”皇帝淡淡打断。
太子那备了一个月的稿子就这样被毙掉,他的自信他的紧张他的背诵都如同伸长脖子的鸭子,一下被一只有力的手卡住,只能哑然张张嘴,又闭上。
皇帝又说了一句:“我都知道了。”
这一句话说得又轻又淡,却无异于一记巨大的耳光打在太子的脸上。
太子怔忡惊愕:父皇都知道了?他都知道了什么?难道他……
可怕的猜测从他心头浮起:我、单维意、太傅……父皇全都、全都知道……
这个猜测在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
太子的心飞快地跳动起来。
确认了这个猜测之后,太子非常震惊,震惊过后,涌上心头的就是巨大的羞辱感。太子像是被剥光衣服扔在街道上一样难堪。他的脸上火辣辣的,双耳嗡嗡,眼冒金星,此刻是被直接被人捅一刀更难受。
皇帝仿佛没有察觉太子的难堪,只用闲话家常的口吻道:“这件事,你想听朕的看法吗?”
第34章 太小气
太子垂首,用低头来掩饰自己的羞耻和难堪:“请父皇提点。”
皇帝只说三个字:“太小气。”
太子脑子飞转,紫色的眼珠透出无助。皇帝的口谕意味不明,但伴君多年的太子已经一点就通,顷刻明白皇帝的意思。
皇帝总是教导太子,身为人君不能耽于物欲,最要节俭禁欲。但是对待臣子,则要多多赏赐,奖励和激发臣下。是以,小黄门挣的月俸比太子月例还多。这样小黄门便更甘心受气,更努力工作。
光靠强权,是不能换取忠诚的。
皇帝所言就是要求太子不要玩物丧志,不要对太傅那么小气。单维意不过是猫狗之流,太傅要是喜欢,为什么不慷慨地赏给他?
为人君的,就要这样舍得身外物,这样慷慨待人,才能换得臣子的心悦诚服。
海潮一样的情绪在太子的心腔里汹涌澎湃,搏击浪花在他的虚弱呼吸里,胸膛起伏出荒谬忐忑的曲线。仿佛怨愤,仿佛恐惧,仿佛困惑,仿佛无助,他变成那个一开始不懂规矩的孩童,战战兢兢地站在使他患上皮肤饥渴症的元凶面前。
太子自孩提时期起就过着刻苦的生活。业精于勤荒于嬉,身为储君更不可玩物丧志、骄奢淫逸,所以太子从来不被允许嬉闹玩乐、享受人生。
除了江山永固之外,他似乎不应该有任何旺盛的欲望或是热切的追求。
除了江山之外,他应该能眼睛不眨地舍弃掉一切。如果能让能臣对自己忠诚,那么就算割掉自己身上一块肉也该果断地挥刀。
皇帝确实是一直这么教育他的。
他也一直听教听话。
东宫上下金碧辉煌,太子之尊紫袍玉冠,并非出于奢侈享受,成全的是皇室的体面,让朝拜的人心生敬仰。但真正生活上,太子颇为朴素,并高调朴素,但依附他的人都能够高薪厚职,即便是东宫一个小黄门都衣食无缺、中产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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