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凰(25)
燕燎看不透,他第一次发现,眼前的少年,原来如此深不可测。
赤兔马自发地跑来燕燎身边,燕燎跨于马上,隐忍着心中暴虐,将吴亥一同拉上马背。
以不变应万变吧,总要知道他究竟想干什么。在最后的暴雪来临之前,解决一切吧。
“整兵,收队。”
燕燎下了命令,伤员们互相扶持,禁卫军的副禁卫跪到燕燎脚下:“世子,这里交给末将,请您速速回宫,众大臣全在宫中,人心不安。”
燕燎点了点头,沉着脸进了城。
只有这夜,王城街道上千家万户无一家点灯,黑暗与肃静包裹在城中。近在咫尺的一战,让所有百姓都害怕到了极点。
更别说出门迎接欢呼庆幸。
不过这本来就不是什么值得庆幸的事,就是赢了,也没什么值得高兴的。
——
骑马进了王宫,吴亥是径自把燕燎往寝宫带的。他和燕燎之间的事,并不是因为这一战而结束,相反,是因为这一战,才刚刚开始。
一名宫女上前接过燕世子血迹斑驳的腰刀,另一名则匆匆拉开寝殿的门,要去准备热水供燕燎沐浴更衣。
吴亥出声阻止了她们的忙碌:“都下去吧,世子和我还有事要谈。”
宫女面面相觑,在燕世子表示应允的目光下,虽然担忧却也见怪不怪地退下了。
吴亥关了门,点上宫灯,将宫殿照的一片明亮。
于燕燎面对面坐在席上,吴亥问:“世子想从哪里开始问?”
燕燎挺直着背脊,不去碰还在潺潺流血的伤口,反问吴亥:“你想从哪里开始讲?”
本以为燕世子会更暴跳如雷些,却没料到他比预测中要平静不少,吴亥还悄然惊讶了一会儿。不过这点微不足道的惊讶并没能影响吴亥,
吴亥说:“我回来漠北的时候,咸安已经内乱了,不然我没准备现在就动手。”
燕燎挑眉:“你什么时候和纳玛勾结的?”
“勾结?”吴亥说:“利用纳玛很久了,不过要同时牵制好旦律和海俏,一开始可花了点时间。”
“燕羽那边也是你?”
“那倒不是,燕羽在冀州悄悄换了私兵,我查了一下,发现原来他是想给父亲讨个公道,预谋不轨;正好旦律也感觉到纳玛族里气氛有些不对,所以我就默默在他们之间顺手推了一把而已。”
燕燎默了默:“你查了一下?”
“世子口渴吗?”吴亥起身,去隔壁沏了两盏茶,端回来一杯放在燕燎面前,一杯托在手中,啜了几口饮下。
“因为世子有时候忙起来会全然忘了我,有时候不忙又管的太宽,所以我这边动作也费了好一番功夫,才使得今日这战有些草率。”
燕燎押了口茶,他讨厌吴亥这种云里雾里的讲话,寒声问:“你是如何做到这一切的?”
就算自己没有想过内鬼是吴亥,吴亥能做到这种程度,也是相当可怕的。
吴亥的目光随着燕燎手中的茶盏移动,笑了笑说:“消息。我知道所有的消息,大小消息,无一例外,全统筹在我的手里。”
燕燎瞳孔微微一缩,茶盏被猛然拍在桌上。也就在这时,寝宫外面有禁卫出声报道:“世子,有位姑娘手持您的令牌,正在殿外求见。”
燕燎扬声问:“谁?”
“说是姓林,林水焉姑娘。”
燕燎的拳头顿时紧紧捏在了一起。
青鸟坊是燕燎秘密的势力,是吴亥提出策略,三人一起建起来的隐秘势力。就连宫中也没有人知道这一势力的存在,更没有知道林水焉是青鸟坊的坊主。
燕燎曾给了林水焉一块令牌,说要是真遇到天快塌了的大事,可以用这块令牌来宫中找自己。
而现在,林水焉拿着这块令牌来找自己了。
就在吴亥刚刚背叛了自己后。
燕燎一言不发,死盯着淡定的吴亥瞧。
外面的禁卫没得到回复,又问了一声:“世子?”
吴亥替燕燎回答说:“请林姑娘进来吧。”
“是。”
殿门推开,妆容精心、一袭水蓝裙的林水焉手里拿着个食盒走了进来。
对于燕燎和吴亥之间硝烟无声的气氛罔若未见,林水焉笑意盈盈,一点儿也不见外地找了个地方坐下,聪明地和燕燎吴亥两人保持了一个不远不近的安全距离。
林水焉:“不用在意我,你们继续聊。”
燕燎忽然笑了:“青鸟坊。你从五年前开始建立青鸟坊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布局了吗?所以…青鸟坊其实一直是你的。”
对于燕燎的五年前一说,吴亥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站起身对燕燎说:“青鸟坊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是林姑娘的。”
燕燎又把目光投给了林水焉。
“良栖,你怎么这样。”林水焉本来只是玉手托腮坐着呢,没想到吴亥又把话头引向了自己,嗔怨地瞪了吴亥一眼。
抱怨完了,见燕燎的目光依然刀子样盯着自己看,只好无奈地叹了口气,解释说:“凤留,我是个生意人。对生意人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是利益。只有利益可以牵动生意人的立场,对于我而言,我们三人一开始就是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自然不存在什么背叛。”
燕燎居然无话反驳。
诚然,林水焉说的没有错。她帮自己,也帮吴亥,她的立场只是一直是站在她自己的脚下罢了。
燕燎问吴亥:“这个月里,我派人送到咸安城的那么多信,你真的没有收到吗?”
吴亥沉静地看着燕燎,坦白道:“每一封我都收到了。”
燕燎的眼神陡然就凶狠起来,他一直隐忍压抑的对吴亥的杀意,在这一刻,再难压抑,彻底地再次爆发出来。
起身一脚掀翻了面前的茶几,燕燎踏着茶几的木腿,伸手拽住了吴亥银白甲胄的前襟,一字一字问:“你明知道我父王有危险!你知道的,对不对!”
吴亥冰冷的手覆上了燕燎的,冷漠道:“世子,我还是如昨夜那番话。咸安城里的事,就算我提前知道了什么,也没法做什么。不仅是我,便是…”
剩下的话还未说出口,燕燎已经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燕燎忽然失了力气,他努力地从地上抬起头,微微睁大双眼:“你对我…”
“别担心,只是会让你浑身无力,过几个时辰药性就会退散。”
燕燎的战斗力是大家有目共睹的,递信给青鸟坊要化情散和冰凌散的解毒草药时,吴亥特意还嘱咐要了一味化劲散。
燕燎:“……”
他对吴亥的恨意越是浓烈,越是恨不得杀了吴亥,他身上的伤口就又开始撕裂拉扯,如披血衣,一身血腥气。
吴亥只当是燕燎今日杀人太多,并没在意。
俯下身子想要把燕燎拉起来,谁知燕燎忽然发力,将他狠狠压在身下,随即手掌为刃,一个掌刀对着自己的脖子就劈了下来——
药效发作还能有这种力气!?
然而不等吴亥失色,那掌刀又无力地垂到了地上,同时一口鲜血从燕燎口中呛了出来,染了吴亥一脸。
吴亥惊异地瞪大了眼眸,本能地搂住燕燎的后背,触手竟然全是温热的血液。
燕燎居然受了这么严重的伤?什么时候?
难道是燕羽,可是燕羽要有这个本事就不会有今日这件事了。
那是那些骑兵?也不可能,燕燎就是受了伤,也不至于被伤成这样。
吴亥把没有力气还狠狠瞪着自己的燕燎扶起来,推到椅子上靠坐,转头问林水焉:“他在冀州受了伤?”
林水焉皱了皱眉,也不知道燕燎这是怎么回事,摇头说:“林二没说凤留受了伤啊。”
吴亥:“……”
虽然不知道燕燎什么时候受了这么重的伤,可对这时的吴亥来说,其实是有利于他的。
吴亥走到一张摆有笔墨纸砚的桌前,提笔在纸上写了一行字,写完后吹干墨,折起来放进信笺,压于砚台之下。
而后又迎着燕燎的注视,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道:“这十年来,受燕世子照顾了。再会。”
燕燎十指紧紧扣着椅畔,强大的意志力告诉他,你要站起来,可惜伤太重,又败于药性,最终只能咬牙挤出一句狠话:“你休想!”
这目中的恨意触目惊心,又想想同样是被燕燎捡起来的小可怜,好像唯独自己享有燕世子这份浓烈的恨意。
心中忽然就染上了不知名的暴虐阴郁,吴亥俯身,食指擦过燕燎的唇边,沾上了燕燎唇边溢出来的鲜血,一只手捧上燕燎的脸,沾血的食指在燕燎的眼皮上一抹——
血迹沿着眼梢上挑的痕迹,给燕燎勾了个鲜红的眼妆。
本来只是气这人眼睛如此好看,看向自己最多的眼神却只有不耐烦和恨意,临时起意就地取材恶作剧般地泄个愤罢了,谁知这一抹……
心跳仿佛擂鼓般猛烈地跳起来,吴亥手一抖,黏在指尖的血就像火一样,“噌”一下沿着相接的皮肤,烧向了四肢百骸。
不自在地转开了视线,吴亥恰好瞥到被林水焉摆在桌上的食盒,立时转移注意力地随口问道:“这是什么?”
林水焉答说:“是林二一定要我带给世子的,他说世子特意从冀州带回的芙蓉酥,还是交给世子的好。”
“芙蓉酥?”
“是啊,凤留不是不爱吃甜食吗,他行军还从冀州带芙蓉酥做什么?”
吴亥的眼眸蓦地深了下来,猛地看向燕燎——就又看到那鲜红上扬的一抹红,画在明眸燃火的眼上,绝烈生辉。
“凤留好像晕过去了。”林水焉叹了口气,“我一直很好奇,你要是真的恨他,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