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凰(8)
一墙之隔,吴亥正难耐痛苦地等待毒发过去,忽然听到燕燎叫自己十二,又说要送自己去百草堂…
相生相克维持平衡的血液突然间不受控制,燥热和奇异的感觉战胜了冰寒,一股脑地倾倒,直冲小腹而去。
吴亥目光一暗,右手握住的地方顿时一片黏腻。脑袋里也是一片空白,耳边却还回荡着清朗的那声“十二”。
吴亥紧紧绷着的身体忽然失了力气。
在被燕燎控制的十年里,吴亥最恨的,就是被人掌控。
别说是人,便是这等下三滥的毒药想要掌控他,想把他变成意识不清只凭欲念行事的人,就犯了他的大忌,因此他宁愿服下冰凌散与化情散相克,也不会随便找个人抒解欲望。
没想到挨过了冰火两重天的考验,却没能挨过燕燎突如的其来一声“十二”。
功亏一篑。
吴亥阴戾地瞌上了眼。
更让他厌恶的是,他此时尚不完全清明的脑海里,居然还清晰印着燕燎的面孔——
飞扬跋扈、意气风发的俊朗面孔。
不见有声,燕燎担心吴亥别是出了什么事,从墙上取了把火折子匆匆过去。
“还撑得住吗?”
四目相对,火光里燕燎的眼睛竟然有一种温柔的错觉。
吴亥撇开了头。
又是这样,每当自己真的受了伤,这人又会从黑暗里出现到自己身边,带着明火般的温暖。
高高在上的燕世子,根本不应该会在意他是死是活才对。
燕燎看到吴亥恹恹靠坐,外袍随意的搭在身上遮盖身体。
先前泡过温泉的身体还带着水汽,黑发披散,面色潮红。这幅事后的模样,引得燕燎眉心狠狠一跳,不自在地挪开了双目。
“既然是中了毒,这次就饶了你,等你的毒都解了再说!”
燕燎捡过散落在温泉旁边的里衣扔给吴亥,语气有些生硬地跟吴亥说着话。
虽说都是男人,又是因为药性,可这气氛还是奇怪而尴尬。
吴亥抬头,淡淡说:“明日再动身吧。”
他似乎一点也不在乎身上的毒。
燕燎轻轻攥起了拳。
吴亥打小就被燕燎要到漠北,姑苏吴王自诩身份,看不起这个排行十二的庶子,十年来问也没问过一声,想来咸安城里相遇,也没有把这个儿子当个人。
就连名字都是随便取的,亥时出生便叫吴亥,还不知道被那些个兄弟们怎么看待的。
燕燎又想到吴亥刚来漠北的时候,路途那么遥远,他背上的鞭痕都没有完全消掉。
那么小那么粉雕玉琢的小孩儿,站在范先生身后,用怯生生的眼神看自己……
长大了却变得这么狠,头一次出远门就被人下了毒,还要以毒攻毒吞下另一种毒,快马加鞭赶回来给自己送信。
燕燎上辈子是从血堆里走出来的,什么样的伤没受过,此时心还是如被尖锥刺了一下,木木的疼。
忽然就有点后悔太过意气用事,就因为执拗着杀不得吴亥的怪事,一直以来对这小子有够不好的。
这短暂患难与共的小山洞里,燕燎暗暗决心以后不再欺负这小子了,真得对他好点。
燕燎打好算盘,紧绷了一天的心情微微放松了些。
他对吴亥说:“燕羽知道我们出了东阳关,必定会有所动作,我本来打算白天去冀州借兵,但你体内有毒,辛苦些,连夜去趟百草堂吧。”
吴亥体内叫嚣的两种毒素暂时都蛰伏了起来,他一抹额头冷汗,重新下温泉净了净身子,再抬眼看燕燎时,凤目一片清明。
吴亥道:“燕羽不知道漠北王薨逝之事,他见我一人回来,定是以为你又在漠北朝中有了什么安排,想趁王上回来之前,先一步把你制住,所以才会临时关城门放箭。我想,燕羽现在应该会领兵攻进王城。”
燕燎也看得出来,燕羽的叛变,至少从今日的动作上来说,是突然行动的,否则也不会让他们两人如此顺利跑到方山涧里。
但是看东阳关的兵士们脸不红心不跳稳稳用箭指着自己,就又知道燕羽要反叛之事是早有计划的。
燕燎凛目思索,说:“王城里有王城守卫,还有少浊率领的禁卫兵,我出城时还下了令封城,燕羽就算带兵马攻城,也不会那么容易攻下来,足够我从冀州借兵回来,打他个里应外合。”
吴亥目光微动:“今日我在王城外看到藏书阁失火,你亲自从阁楼里抓人出来,我想,和纳玛族有关?”
那样的火势,吴亥一看就知是人刻意为之,黑烟滚滚冲天,不是狼烟又是什么。
燕燎目中露出赞叹之色:“不错,纳玛族确实有要突袭的准备。”
吴亥道:“燕羽在东阳关,他对纳玛族的动向比你知道的更清楚,既然他敢造反,必然是有十成的把握,看来,他和旦律达成了交易。”
燕羽嘴角弧度微微向上:“不错,本世子也是这么想的。十二有什么好主意拿下他们?”
又听到燕燎叫自己“十二”,吴亥目中一闪而过不快,面上倒没有显露,穿好衣服后直接说:“两个各怀心思的乌合之众,趁这次一举拿下好了。”
吴亥说的非常淡漠,就好像在说“明早喝粥吧”般平静。他这与年龄不符的杀伐果决,让燕燎赞赏之余不由又有些触动。
燕燎陷入了一个死局,吴亥越聪明成熟,身上的气势越像一个稳坐江山的上位者,就越会引得他去想起上辈子自己被吴亥杀死在了龙椅上。
就会想到,自己死后,拿走自己的战利品、登上皇位的,是他吴亥。
“只是,”吴亥忽然道:“世子为什么觉得能从冀州借到兵?世子难道觉得,朱庸会借兵?”
第8章 山涧伏兵
燕燎把火折子塞到吴亥手里,边往石床那儿走,边说:“船到桥头自然直,先去百草堂。”
吴亥:“……”
拗不过燕燎,只好又离开山洞。
两人同骑,外加一匹雪白凶狼,穿梭于夜色中的山涧小道。
风雪暂歇,天地间非常安静,只剩下马蹄踏雪的沙沙声。
燕燎拢了拢大氅把吴亥罩成一团,两人贴在一起,不让寒气凑进来。
燕燎这次没和吴亥争马缰,直接吩咐吴亥先去百草堂,而后他再去冀州。
只是两人还没来得及走太远,一狼当先的有害忽然停下,对着前方绷紧身子摆出了进攻姿态。
吴亥立时拉马静静看向前方。
隔着鬼影般的重重树影,两排忽明忽暗的火光,犹如鬼火飘闪不定。
“旦律的人?”燕燎眉头一扬,心道还好做决定离开了山洞,不然万一被这些人找了进去,血迹把小洞天弄脏了可不好收拾。
吴亥眼神飘忽了一瞬,小声说:“应该是,就是不知道他们是来找我们的,还是来找旦森那队人的。”
燕燎右手握向腰刀的刀柄:“管他们找谁,只能杀过去了。”
吴亥不赞同:“旦律彪悍,性子实则粗中有细,世子尚不知他与燕羽联合到哪种程度,若是贸然出手杀了这些人,旦律见不到他们及时返回复命,一定会起疑,到时候旦律直接带铁骑冲到东阳关……”
若是真赶上燕羽带军攻去王城,东阳关怕是会沦陷。燕燎明白吴亥未说完的话是什么意思。
何况…虽然尚未清楚燕羽是为何反叛,却能确定燕羽绝不会真心实意跟纳玛族联合。
燕羽身上流着漠北王室的血,其父数十年如一日地督建着长城,燕羽怎么可能和纳玛分享漠北?
顶多是做了一场交易,所以这场临时的反叛,他不会告诉旦律。
吴亥轻敛眉目,小声道:“燕羽此人刻板固守,我想,他以割让城池为诱饵,先让旦律助他拿下漠北,事成之后他再反手瓮中捉鳖拿下旦律。毕竟,世子在城中布置的所有城防,燕羽都一清二楚。”
燕燎看了一眼吴亥,心说这真是和自己想到一块去了。
吴亥继续冷静分析当前情况:“眼前只有一个办法,便是我与世子分头行动,世子去冀州府衙,我来引开他们,见机行事。”
燕燎心里一突:“你还中着毒。”
吴亥一派平静:“我中着毒,不是一样从咸安回到漠北了。”
燕燎竟然无言以对。
吴亥当真是个狠人,非能当寻常人般看待。
吴亥望着燕燎眉眼间的纠结,缓缓一勾唇角,道:“我不是平白为世子卖命的,等世子率兵回援漠北,我要世子答应我一件事。”
燕燎问他:“什么事?”
吴亥又神秘起来:“到那时再禀告世子。”
燕燎盯了吴亥半晌,心中酝酿良久,不得不承认吴亥提出的办法是目前最合适的。
无论是吴亥在这里引开那些人逃脱,还是被抓回到旦律那里,至少都能成功拖延时间。
树林中窸窸窣窣的声音传地越发靠近,有害背上的毛发已经完全竖起,獠牙龇着,随时准备扑上去。
“好吧。”燕燎微微瞌上双眸,再睁开时恢复了坚定,他对吴亥说:“我把有害留给你,狼王毕竟不是徒有虚名,你再不济,骑着它逃跑就是。”
吴亥差点咳出了声。
也就只有燕燎,越在紧张的时候越能说这种玩笑话。他虽然还没成年人健硕,可也没法骑得了一头狼了好么。
吴亥下了马,几步上前摸了摸有害银亮的皮毛,将它竖起的毛发都给缕服帖了,正要转身,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毒发时燕燎的脸,还有在那声“十二”中猝不及防的……
吴亥顿时身子一僵,盯着有害断掉的那截獠牙,勾起一丝冷然的笑,幽幽说出一句:“世子,我想骑的,可不是狼啊……”
燕燎没有多想,他略有些烦躁地盯着吴亥单薄的背脊,手一扬,将赤红大氅给他披在了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