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婆他会飞(24)
“累了就睡一会,我在这。”
他颔首贴上穆琮的眉心,神情温和落了个吻,退出殿外的宫人替他们放下了轻纱制成的幔帐,烛火朦朦胧胧的映着,掩去了穆琮灰败的面色。
喑哑到分辨不清的字句随着猩红的血水同呛出口腔,大抵是在为他们之间的牵绊道歉,柳青毫不在乎的垂下颈子同穆琮偎去一处,温热的血水浸透了他的鬓发,那可能是穆琮留给他的最后一丝温度。
他出身不高,却也算是京城里的一个小世家,他曾想过要像师父那样驰骋疆场保家卫国,他有武人的血性,更有行伍的胆量和本事,他十五岁就该背上行囊建功立业名扬天下,但他走不了。
柳青想起年少时,他们所做过的最大逆不道的事就是在某天夜里偷偷爬上宫墙,像这样挨在一起数星星,满天星辰,不及少年人浅笑一瞥,在那天晚上之后,他就抛下了所有的离开京城的念头。
他舍不下穆琮,任何时候的权力中心都是最肮脏危险的漩涡,他心心念念的小主子只是个孱弱文雅的呆兔子,屁大点的小王爷都能咋咋呼呼的尿他一身,他要是走了,别人一定会把穆琮欺负死。
柳青至今也不觉得自己这个看法错得离谱,穆琮在他眼中永远是当年那个清雅单薄的殿下,他抚上穆琮失焦的眉眼,带着厚茧的手指轻柔和缓,仿佛只是一个在寝殿里值守的寻常夜晚。
“殿下,你安心睡,睡醒了,我再带你去看星星。”
静静燃烧的烛火越来越短,穆琮被柳青哄得神情安宁,渐渐微弱的火苗勾勒出两个人依偎在一起的轮廓,小王爷始终没有离开寝殿,他就站在不远处安安静静的看着,紧攥成拳的双手将掌心剜出血肉模糊的伤口。
——所有人都接受了这个事实,所有人都对穆琮的离世有充足的准备,在这种安静到绝望的时刻,只有他被彻头彻尾的蒙在鼓里,也只有他觉得不甘心。
憋了一路的泪水在道士抚上他手腕的时候倾巢而出,小王爷甚至都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哭什么,是即将失去最后一个血亲的悲凉,还是没有察觉哥哥的病情的迟钝,又或者是终于为自己从小到大的混世魔王做派感到了愧疚。
小王爷把下唇咬得出血,他控制不了断线似的泪珠,直哭得脖子发梗,喘不匀的气在他嗓子和鼻腔里到处乱窜,让他抽噎到浑身发抖。
“清霄……清霄……我没有哥哥了……清霄……道长,我没有哥哥了。”
小王爷哭得像个三岁半的孩子,因为在穆琮面前他永远可以做一个三岁半的孩子。
今时今刻,他身前最稳固的一面墙轰然倒塌,从今以后,他与这世上最诡谲恶劣的漩涡中心再也没有任何遮挡。
成长断筋挫骨,是血骨缝隙里生出的枝芽,每一寸都带着撕心裂肺的痛楚,每一个枝叶都会饮尽少年人心头的为数不多的热血。
人在最悲痛的情境里没有什么理智可言,小王爷此时还意识不到自己即将改变道士的一生。
他只颤着肩颈,站在道士身边撕心裂肺的哭着,他没有软弱的机会了,这将是他最后一次肆意宣泄情感,只要他踏出这一扇殿门,他就要担起穆琮交予他手的责任,到时他若再哭,穆琮一定会来他梦里踹他。
“……”
道士拙于言辞,他沉默着伸手接住了小王爷的眼泪。
小小的水滴咸涩、透明、潮湿、灼得他掌心发痛,他因而微微睁大了眼睛,鸦黑的瞳孔比平日里缩得厉害,像是受了惊的猫。
生离死别,人世疾苦,这都与他毫不相干,他不理解,也不曾体验过。
穆琮于他本该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路人,他无喜无悲,不染凡尘,只因夹在他们中间的小王爷会疼会哭,痛苦才借着同情意网罗交错的机会,恶狠狠的凿进了他古井无波的心里。
他不想小王爷伤心难过,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无论是天意难违还是运气太差,他都不想看见他的阿行伤心难过。
道士低敛眉目,将手缩回了宽大的袖口里,他没有出言安慰,没有去拥抱濒临崩溃的小王爷,而是选择与小王爷擦肩而过。
烛火在熄灭之前没能拂亮他的眉眼,晚秋的虫鸣随着失去呼吸的穆琮销声匿迹,闷沉的倒地声是整个宫城里最后一丝声音。
属于道士的内劲自寝殿中心肆意泄出,孤山山巅上威压森冷的风静默着侵蚀了每一处,小王爷恍惚着跪倒在地,惨白的月光映上道士冷清的背影,他看着道士拨开失去意识的柳青,按上了穆琮的胸口,他在冥冥中意识到他的道长似乎是有回转的办法,但他同时也感受到了一种无法言说却深入骨髓的不安。
——那不是他的道长,那不是会给他千里带馍片、喜欢吃红烧鱼和芝麻酥饼的道长。
第29章
小王爷记得自己第一次登上孤山的场景,道士立在天际的悬崖边上,连风都贴着素色的道袍吹拂而过,不敢沾染分毫,蹲在马车里吃酥饼吃到两腮鼓鼓的道士不见了,山上的道士没有一丝人气,他就这样安安静静的站着,仿佛渡过了上千年,并且会永远形单影只的站下去。
“清霄——清霄!”
即便是在梦里,小王爷也毫不犹豫的伸出了手,他不假思索的快步跑去山石嶙峋的悬崖边上,拼命抓住了道士的衣角。
——小王爷是一只很傻的奶狗,在倾慕与憧憬生根发芽之前,他对道士生出的第一种感觉居然是心疼和担忧。,
他在第一次上山的时候就做了这个动作,那时他生怕道士踩不牢掉下山去便虎了吧唧的往上冲,只不过他那会连道士的衣角都没沾到,反倒被道士抬手一掌按去地上,咕噜咕噜的顺着原路滚下了山。
好在梦里是和现实不一样的,梦里的小王爷能比现实中能干一点,他冒着摔成狗啃泥的风险扯住了道士的衣角,软缎做成道袍被山上的冰雪浸透了,冰冰凉凉的触感让他扑通直跳的心脏勉强归位,可就在他松了一口气,打算将道士搂进自己怀里的时候,那段柔软的衣角却忽然从他指缝里溜了出去。
天地之间只剩风同衣袍纷飞的声响交织在一起,反复在狰狞的山石上摩擦出尖锐的泣音。
似仙人坠落云端,又像是某种纯白到极致的飞鸟敛去羽翼跌进深渊,道士迈出一步,轻盈无声的跌进了虚无的云团里,缭绕不详的雾气在一瞬间汹涌而上,吞噬了道士单薄的身影。
“清霄——”
小王爷是从梦中惊醒的,他蹬开身上的锦被仓皇坐起,细密的冷汗顺着他额角滑落,沁得他眼底生疼。小王爷茫然的看向四周,捏着被角的手指隐隐发抖,梦中的云雾还围绕在他面前,而宫人有条不紊的脚步声却和午后的阳光一起透过窗缝,安宁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过量的恐惧会让人变得麻木迟钝,小王爷摊开双手,怔怔的看着自己裹了纱布的掌心,一时竟想不起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王爷,王爷?!陛下,陛下醒了!”
守在外室的小太监早已熬得两眼通红,啃没了十根手指头的指甲,他一听见内室的动静便顾不上规矩直接一头拱了进来,小王爷从昨夜一直昏睡到现在,若非顾忌事后可能会被小王爷挂上城墙示众,他甚至都想硬把人薅起来传达这个翻天覆地的好消息。
“——您去看看,您快去看看呀,陛下他醒了!!王爷您去看看呀!!”
“……?”
夏天的知了什么样,滋儿哇乱叫的小太监就是什么样,小王爷脑袋里嗡嗡直响,疲于应对的神经隐隐痉挛,他抬手捂住了阵痛不止的额角缓了好一会才勉强听清了小太监在说什么。
穆琮是一根引线,小王爷瞳孔微缩,浑噩的脑海里终于浮现出了连贯的逻辑,他立刻踉跄起身下床,随着小太监的指引走进不远处的寝殿里,仍旧浓郁的药味怕是许久都散不去了,他用发抖的指尖推开殿门,内里的轻纱幔帐垂在两侧,守在床边的柳青正给人喂药,而那个倚坐在柳青怀里的单薄身影,不是穆琮又能是谁。
“王爷您看啊,陛下他真的,他真的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