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一杀(183)
作者:闻笛
时间:2020-12-04 09:53:01
标签:狗血 武侠 古风
晏千帆道:“是又如何,试问瀛洲岛上哪个生意人敢回绝铸剑庄庄主的要求呢?”
赵潜呈仍是不信,不依不饶地发问:“你怎么知道一定是晏月华在搞鬼?”
晏千帆道:“晏月华是我的亲生兄长,我对他的性子再了解不过,他从来不会冒没把握的险,自然不可能为了救我而赌上自己的命。”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闪过一丝苦笑,动作很小,很慢,像是将半生的委屈都融在这个浅淡的笑容里。
赵潜呈也勾起了嘴角,但笑得极其冷蔑:“你方才亲口说,晏家人有菩萨保佑。”
晏千帆反问道:“难道你是真的赌阎王么?”
赵潜呈没有回答,笑容好似蛋壳剥落一般,从他的脸上慢慢退去,而后他仰起头,目光却被屋顶阻住了去路。
原来所谓云霄殿,屋顶竟然如此低矮。
房梁上的木料爬满霉点。墙壁上也有大大小小的沉垢汇作斑纹,墙角尘埃堆积,蜘蛛结网,这些景象都隐黯淡昏黄的灯烛光中,消匿了影踪。
原来被他视作归宿的乐土,竟然如此肮脏,如此破败。
灰尘一直都在,只是他选择视而不见罢了。
赵潜呈站在这片隔绝天光与日月的的屋檐下,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嘶吼。不知吼给自己,还是吼给这崎岖坎坷的世道。
而后,他抬起脚,狠狠地踹向赌桌。
*
晏千帆默默地注视着赵潜呈的举动。
赵潜呈的身法杂乱,动作生疏,显然并无武学根基,只是凭着蛮力,借着意气,毫无章法地宣泄怒火罢了。
可怜的赌桌在豁出一个大洞之后,又被踹翻在地,桌腿折断一条,抽匣滑出外框,匣中珍藏的赌具也悉数坠向地面,哗啦啦地散开,铺成一条小河。
河里没有水,只有赵潜呈视作至宝的美人儿,无数纤尘不染的胴体滚入泥尘,有的磕坏了边角,有的跌断了腰肢,有的四分五裂,彻底失去了原本的形貌。
赵潜呈仍不满意,抬脚便往坠物堆中踩去,狠狠踩下一脚,仍觉不够,紧跟着补上一脚他的腿脚仿佛化身钟摆,不断重复着同一个动作,仿佛忘了疼痛,忘了困倦,只顾抬起,落下,让那些闪闪发亮的器具一件跟着一件粉身碎骨。直到他终于精疲力竭,才踉跄着停在原地。
他所引以为傲的一切,在经历了戏谑与践踏后,终于化作一滩狼藉。
晏千帆没有阻止赵潜呈。
两人的容貌是如此相像,一个好似另一个的倒影,晏千帆凝着倒影看了太久,对方的愤怒在不知不觉间涌入他的胸膛,成为他的一部分,牵动着他的心魄。
他只是眼睁睁地看着。
可惜现实扼紧了他的喉咙,就连片刻喘息的时间都不留给他。赵潜呈砸踩的声音才刚刚停住,他便听到背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蹬蹬地踏在悬木上,带起一阵吱呀摇晃的声音,想来是方才的喧嚣惊动了楼下,引来赌坊的人登楼探查。
“我去应付。”冯广生道,率先转过身,抢了一步,用身体堵住门口。
晏千帆望着冯广生的背影,只见他与来人低声说了什么,而后又从袖底摸出一锭银子,塞进对方手心。从门缝中隐约可以窥见来人的打扮,一身雍容华服,大约是赌坊的老板。
这位老板看来经历过许多风浪,态度比簇拥着他的喽啰要镇定得多,拿了银子,听了解释,便不再多问,带着一行人转身离开,将门从外面阖上,将守在门边的店小二也一同唤走。
冯广生站在门边,长吁了一口气,塌下肩膀。
此刻,云霄殿里便只有三个人了。
赵潜呈全然没有留意周遭的响动,他呆站在原地,站在一片由他亲手缔造的废墟中,低垂着头,目光透过凌乱的发丝四处搜寻,像是个怅然迷路的孩子。
晏千帆踱到赵潜呈面前,双手在衣袂上抹了抹,抹去手心的汗,才开口道:“我之所以跟你赌,不是为了赢你,更不是为了羞辱你,只不过想让你明白,你本来不该死,不必死。你若是认了命,心甘情愿死在这里,才是真的满盘皆输。”
赵潜呈抬起头,目光却从他身上掠过,转而落在一旁的椅子上。他颓然挪了一步,似乎想要坐下歇息,可是很快又抬起手,将那一只沉甸甸的木椅举起,往晏千帆的方向扔去。
“滚!”
晏千帆侧身躲闪,木椅落在他身旁,砸断了椅背,脆响声夺入耳膜,令他左耳嗡鸣不止。
他借着道:“我想帮你,眼下也只有我能帮你,请你务必要听我一劝……”
“滚!!”赵潜呈的吼声歇斯底里。
晏千帆再无法向前走了,他觉得若是再迈一步,赵潜呈便会用嶙峋的双手扼住他的脖子。
冯广生从门边折返,快步来到他身旁,低声道:“晏老弟,咱们没多少时间了。”说着往赵潜呈的方向暼了一眼,露出厌恶的神情,“不如先将他带走,我来拷问他,让他求死不得,自然会开口招供了。”
说罢,冯广生便向赵潜呈伸出手,抓住后者的衣领,强迫后者站起身。他的手臂强壮有力,拎起一个瘦弱的赌徒,就像老鹰拎起野兔一样轻松。
晏千帆却按住了冯广生的腕,而后缓缓摇头。
“晏老弟!”冯广生皱眉道,“都走到这一步,你不会心软了吗?”
晏千帆咬紧了嘴唇,浑身紧绷着,像被箭矢贯穿了胸膛似的,面色苍白,沉默许久才艰难启口道:“生死是大事,就算我没的可选,我也不能剥夺他的选择。”
冯广生急得跺脚:“那安广厦怎么办?”
晏千帆只是摇头:“我不知道,不知道……”
他的语声越来越小,心下也越来越空,也和那赌桌一样被砸出个豁洞,装在里面的东西哗啦啦地漏下去,十年积攒的喜与乐落在冰冷的地上,摔成一滩碎片。
他的心里只剩下一片空洞。
到头来,他还是落得和上次一样的结局,在火焰里眼看着希望远去,看着外濮的孩子留下一个决绝而又坚毅的眼神,头也不回地弃他而去。
安广厦能否活下来,西岭寨又该何去何从。
他答不出,他做了力所能及的一切,却仍旧如无头苍蝇一般,在原地打转,裹足不前。
江湖水啊,何其浑浊、何其浩荡的江湖水。
逝者如川上波涛,不舍昼夜,想要将逝去之物挽回,不过是庸人的徒劳挣扎罢了。
在胸膛中至为空乏,凉风趁虚而入,从中穿透的那一刻,他突然懂了为何会有人执意寻死。
因为死实在是一种解脱,只有逝者才能免于江湖的冲刷,僵硬的身躯深埋入土,远离波涛,一颗赤子之心用漂亮的字迹篆刻在石碑上,朱漆入壑,金粉为缀,逾越时光而不朽。
可惜,可叹,酒樽中的毒酒已经洒了满地,散漫零落,不受控制地淌向低洼处的坑壑里,正如他的人生一般。
“算了,”冯广生松开赵潜呈的衣领,转而搭上晏千帆的肩膀,“烂泥终究扶不上墙,我们走吧。”
晏千帆被对方的力量牵着,带着浑噩的神色迈开脚,脚底却像是装了刀尖,每走一步都剧痛难耐。
他终于走到门边,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呼唤:“你回来!”
冯广生满面怒容:“晏老弟啊,别管那个无赖了,我看他是不会改注意了。”
却听赵潜呈接着道:“回来!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
晏千帆终于转过身,脸上仍带着重重疑色。他看到赵潜呈拢了一把乱发,似有些疲倦地抬起头,在宛若暴风雨前夕的死寂中,徐徐开口。
“获赦的消息传来之后,我以为自己走了狗屎运,竟能免于一死。离开天牢之前,我一直在盘算往后的生活,我甚至想就此远离瀛洲岛,找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戒掉赌瘾,重新来过。你们知道么?天牢虽然叫做天牢,却是盖在地下的,牢房里不露半点天光,简直和这里一模一样。我本来以为终于能见到太阳了,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