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白鹭(3)
在场之人无不肝胆俱颤,督主的心狠手辣和东厂的各式手段早有听闻,不久前才有一世家全族被两日两夜断板夹指,棍刖抽肠。
待呜咽和哭喊声都渐渐小了下去,殷淮才唤人将老命去了一半儿的桂嬷嬷拖到轿子跟前,居高临下,微微俯身,神色平静道:“嬷嬷记得替我向娘娘请安。”
桂嬷嬷面容可怖,眼角殷红一片,是未干的血迹,齐轻舟别开眼不去看。
影卫将他们都拖下去,等到乌泱泱一大堆人都撤走,殷淮才发现这儿还站着个满身狼狈的小皇子,衣角沾着一丝泥土。
方才忙着立威,现下才将人看清几分。
也难怪齐盛帝这么宠爱这个小儿子,确实落得几分陈皇贵妃当年的天色。
唇红齿白,气愤的模样也不显得娇气讨厌,反倒有种种宫里人身上没有的干净率直,像一杆绿意蓬勃的修竹,又像冬日里宫檐青瓦上的一捧白雪,这个年纪少年独有的温润昳丽。
小皇子满身狼狈,脸上沾了灰尘和泥,但一双黑眼睛湿漉漉的,温润灵动,嘴唇鲜活嫣红,一颗唇珠像春天待人采撷的樱桃,蓦然就让他
想起多年前在勤政殿后见过的一只小奶猫。
殷淮有些伤神地按了按眉心,今日教训这帮奴才本就不是为了帮他,他还不至于有这个闲心闲情。
不过是丞相那个不知死活的老匹夫近日在朝堂频频将手往东厂伸,甚至敢暗中重伤他的人。
他刚好借这个无依无靠的皇子打个由头对丞相皇后一派以示警醒罢了。
毕竟,朝堂之上没烧完的战火就得在后院继续蔓延。
殷淮不欲多留,有礼但疏离地朝齐轻舟点点头:“今日委屈殿下了,臣还有事,先行告退。”
“噢噢,”齐轻舟完全没有刚才小老虎般的气势,糯糯哑哑地应了一声,“咳咳咳,多谢掌印,我……”话还没说完,脚踝传来一阵钻心的痛,人就倒了下去。
是刚刚混乱挣扎中的误伤。
殷淮这些年见过的死伤惨状不计其数,早已麻木,但小皇子雪白脚踝上的一圈淤黑还是让他看得有些不顺,但也就一瞬的恻隐之心,还不至于让他破例做些什么。
但毕竟齐轻舟怎么也算个皇子,不好直接无视转身就走,思量着他也带着下人,便礼仪性客套一问:“殿下还能走路吗?是否需要臣送您一程?”
齐轻舟羊羔般的眼睛一亮:“方便吗?”
“……”殷淮手一顿,微微一笑,“当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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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同撵
影卫徐一看了主子一眼,扶齐轻舟上轿的动作不自觉恭敬了三分。
他们东厂里的人,平日里皇子公主也不甚放在眼里,可眼前这个……
殷淮的玉撵很宽敞,坐两个人还绰绰有余。
齐轻舟闻到一股极淡极淡的梨花清气,又看到殷淮不动声色地将衣袂往外敛了敛,离自己远了一分,他低头看看自己身上脏兮兮的衣服还沾着泥巴,撇了撇嘴。
行叭。
掌印比后宫里的嫔妃还精致。
走了一段路,谁也没有作声,殷淮闭目养神,察觉齐轻舟东扭西动欲言又止的模样,便随口问道:“殿下的纸鸢,是一条鱼?”
形态奇异,不同于常态。
齐轻舟这才发觉自己手中的纸鸢已经被撕烂了,着实看不出是个什么东西。
“……,”他抽了抽嘴角,讪笑道:“是一只鸟。“
他拿起来细致介绍道:”这是翅膀,风来的时候它就能借助张力自己飞起来。”
顿了一下,齐轻舟又补充:“我自己改造的。”
经过数个月的试验,才设计出这个精妙的支架和关卡,阻力会比一般的风筝更小,能飞得更高。
齐轻舟说完就直直看着殷淮,过了半秒,殷淮反应过来小皇子这或许是在等着他夸?遂挑了挑眉梢,有些敷衍地淡笑道:“甚是……别致,殿下心灵手巧。”
“真的?”齐轻舟提了一口气,想起南书房师傅们的指责,嘟囔道:“难道不是不务正业,玩物丧志?”
殷淮拢了拢朱红色宽袖,漫不经心地口吻却又显得笃定:“劳逸结合,张弛有度罢了。”
齐轻舟清明的杏眼亮晶晶地弯了一下,翘着唇角问:“掌印喜欢什么?我送您一个吧,就当作今日的谢礼。”
今日煞了李尚那群鼠辈的风头,他确实有些高兴,之前的几次交锋他从未讨到过这么大的好。
殷淮微微吊起眼梢,看了他一眼,狭长的眉眼瞬时有些锋利。
他这个身份,有送黄金的,有送美人的,送纸鸢的倒还是头一回。
他着实对这些个小孩玩意儿不感兴趣,况且今日不是特意帮齐轻舟,说来还是自己借了他的机去杀丞相皇后的气焰。
但看到那道湛亮清澈的目光,殷淮还是淡声道:“谢殿下赏赐,臣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
“是谢礼。”齐轻舟固执咬字强调。
上边儿给下面人的才叫赏赐。
殷淮扬了扬眉,不置可否。
主子奴才之间哪儿有什么真正的“谢”和“礼”。
齐轻舟在宫里长这么大,倒也不至于什么都不懂:“掌印今日帮我或许有别的盘计,但确实帮到了我,该我承的情我不能赖。”
殷淮凝眸一怔,被他拆穿也不否认,只是一时之间不知该说小皇子是通透还是心大。
贵妃故去,太后长辞,一个无依无靠的皇子能凭借那个不靠谱的皇帝的一点宠爱生存到几时?
说是被封了王,结果连个字都没赐下,不尴不尬,空有其名,没人当回事。
又被皇后当成眼中钉,太子的肉中刺,只要皇帝稍不留神,就能把他搓磨得渣都不剩。
可这位小皇子显然没有一星半点儿忧愁,依旧无忧无虑自由自在,整个人身上洋溢着鲜活、快意与开阔,如同一只灵鸟,高墙深宫也被他活成茂林之森。
也不知道瞎乐个什么劲儿。
殷淮看着张明若杏花的清隽脸庞,眼神里有微微怜悯,也只是一瞬。
与我何干?他漠然想。
天下可怜人太多了,他也不是最可怜的那一个。
齐轻舟见他不答,以为是他真的不想要,有些低落:“那好吧,如果掌印真的没兴趣,我就……”
殷淮对上那双乌黑圆溜的杏眼和耷拉着的洁白耳朵,施施然拢了拢宽袖,单手撑着额,歪了歪头,淡声道:“猫吧。”
“……?”齐轻舟反应过来,眼睛一亮:“好的!猫儿!”
他摸摸鼻子,笑眼弯弯,声音清亮,“一个猫儿的风筝在天上跑也挺有趣儿的。”
奢靡的轿撵在春日轻淡温柔的日光下经行,路上各宫来来往往的宫人目光各异,又马上低下头请安。
只怕不消一刻,掌印与皇子同撵的消息便要传遍宫墙里外。
齐轻舟神色坦然,殷淮泰然自若。
经过芳林苑,花木开得正盛,密密麻麻的紫藤垂直而下,如盈盈珠玉,映衬着殷淮乌漆如瀑的长发。
齐轻舟忽然指指自己的发鬓低低惊呼了一声:“掌印,花瓣落在你头发上了。”
殷淮不惊:“嗯。”
“好看。”齐轻舟一时之间竟然看得有些呆,小声呐呐细语。
“什么?”殷淮蹙了蹙眉,这个小皇子好似不怎么怕他,再单纯不知世也不会没听闻过他的恶名在外吧?
齐轻舟认真道:“不过还是掌印比较漂亮。”
“……”
“比花漂亮。”小皇子目光清正,神色坦然,旁人不好意思或不敢直接说出口的话被他轻而易举又自然而然地直宣于口,仿佛是随意评价了句“今日天气真好”。
殷淮还不至于接不住一个十五岁小孩儿的话,客气地笑了笑,回道:“殿下亦是,正当风华。”
一张玉撵,两个人坐得不远不近,隔着一团春日的雾气和渺渺的水汽,温和又湿润。